他仿佛已经能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在院子里蹒跚学步,奶声奶气地喊着他“爹”。
那是他从未奢望过的、最安稳的幸福。
为了这份幸福,为了这个“安”字,他愿意付出一切,包括他的命。
“好,就叫念安。”他低声应着,手上的力道,却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
去县城。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钱不够,就去挣!去抢!去拿命换!
他那片地里的青椒和西红柿,已经开始泛红,再有十天半月,就能卖钱了。
只要能撑过这十天半月!
可老天爷,偏偏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他。
三天后的一个深夜。
陈诚被一阵压抑的咳嗽憋醒,他怕吵到郭晓莹,刚想捂着嘴去院子里,身边的人却突然有了动静。
郭晓莹猛地坐了起来,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又……又疼了……”
陈诚的心,咯噔一下。
又是那种熟悉的绞痛,但这一次,比上次的假警报,来得更猛烈,更持久!
郭晓莹的双手死死抓着床单,手背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就浸湿了她的额发。
“陈诚……这次……这次好像是真的……”她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诚的脑子“嗡”的一声,所有的侥幸和祈祷,在这一刻,全都被击得粉碎。
他冲过去,刚想扶住她,郭晓莹的身子却猛地一弓,一股热流,毫无征兆地从她身下涌了出来,瞬间浸湿了身下的被褥。
“陈诚……破了……”
郭晓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羊水破了!
陈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们没有时间了!
那一瞬间,所有的慌乱和恐惧,都被一股强大的、不容置疑的意志力强行压了下去。
他那颗在省城刀光剑影中磨砺出的大脑,在最危急的关头,爆发出惊人的冷静。
“别怕!晓莹!躺好!千万别乱动!”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在狭小的茅屋里,以一种快到极致的速度行动起来。
他冲到墙角,一脚踹开那个装着他们全部家当的破瓦罐,把里面所有的钱,连同那些铜板,一股脑地用布包好,塞进怀里。
他扯下床上最厚实的两床被子,又把家里所有干净的布条全都翻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他冲出院子,一把抓起那辆独轮木板车的两个把手。
为了应对今天这种最坏的情况,他早就偷偷地把这辆破车重新加固过。车轴上了油,车轮用铁皮加固,车板上,他还特意铺了一层厚厚的干草。
“抓紧了!”
他回到屋里,不顾郭晓莹的惊呼,用被子将她像个蚕蛹一样紧紧裹住,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了板车上。
“陈诚……你要干什么……”郭晓莹疼得神智都有些模糊。
“我们去县城!”陈诚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去县城医院生!我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事的!绝不!”
他的眼神里,燃烧着一股近乎疯狂的火焰。
他把那个装着钱和布条的包袱系在腰上,然后弯下腰,用肩膀抵住胸前那根粗糙的木制横梁。
“晓莹,抓紧车沿,不管多颠,都别松手!”
他最后叮嘱了一句,然后,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到了双腿之上。
那身因为疾病而变得虚弱的身体里,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无穷的力量。
“吼——!”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那辆承载着他全部希望和恐惧的木板车,在他的拖拽下,猛地一震,车轮碾过院子里的泥土,发出一阵沉闷的“咯吱”声,冲破了篱笆院门,决绝地,一头扎进了村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夜色如墨,山路崎岖。
下河村,今夜无眠。
夜,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车轮碾过碎石的“咯咯”声,和陈诚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山野里回荡。
山路比他想象的更难走。
黑暗中,他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凭着记忆和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冲。
每一次,车轮颠簸,板车上传来的,就是郭晓莹一声痛苦的呻吟。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他的心。
他不敢停,一秒钟都不敢。
他知道,每耽搁一秒,晓莹和孩子就多一分危险。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他的后背,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胸口那股熟悉的沉闷和刺痛,又开始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
他喉咙一痒,一股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咳……咳咳……”
他咳得弯下了腰,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陈诚……你……你还好吧?”板车上,郭晓莹虚弱地问。
“没事!”
陈诚死死咬住舌尖,用剧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直起身,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哑着嗓子吼道,“我好的很!你坐稳了!”
他重新把力量灌注到双腿,拉着车,继续往前狂奔。
他感觉自己的肺,像一个被烧红的铁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疼痛。
身体里的力气,在飞快地流失。
那双曾经能拉开几百斤强弓的腿,此刻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可他不能倒下。
他身后,是他的女人,和他未出世的孩子。
他是她们唯一的天。
天,不能塌。
他开始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那个名字。
念安。
念安。
陈念安。
每喊一次,他脚下就多一分力气。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离开这个随时能吞噬人命的穷山沟!去县城!去那个有白色房子和干净床铺的地方!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
他的膝盖和手肘,早就被锋利的石头划得鲜血淋漓,可他感觉不到疼。
所有的感官,都麻木了。
他只是一具靠着意志力在奔跑的躯壳。
就在这时,板车上传来的呻吟声,突然停了。
那微弱的、却一直支撑着他的声音,消失了。
陈诚的心,猛地一空。
他像一头被勒住脖子的野兽,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他颤抖着,缓缓地回过头。
月光惨白。
板车上,郭晓莹静静地躺在那儿,双眼紧闭,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胸口,没有起伏。
她的嘴唇,微微张着,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