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光芒在黎明的微熹中渐渐黯淡下去,如同众人心头那短暂燃起的、名为“方向”的火焰,在庞大而冰冷的现实面前,摇曳不定。黑瞎子那句“谁拦,杀谁”的誓言还萦绕在空气中,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但更沉重的是予恩那破碎梦呓带来的、无边无际的谜团。
后半夜在死寂和高度戒备中度过。没有人能真正入睡。张祁灵抱着刀,如同亘古存在的礁石,守在距离黑瞎子和予恩最近的地方,闭目调息,但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捕捉。黑瞎子几乎一夜未合眼,他维持着环抱予恩的姿势,像一头守护幼崽的受伤孤狼,墨镜后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光,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怀中人微弱的生命体征。
吴二柏和吴三行靠坐在一起,低声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信息,脸色凝重得能拧出水。吴携蜷缩在火堆旁,眼皮沉重,却无法真正入睡,一闭眼就是祭坛上那幽蓝的光芒和死亡的吸力。解雨臣和王庞子轮流守夜,处理伤口,补充水分,为可能的继续逃亡做准备。
汪牧依旧独处一隅,像是游离于这个临时团体之外的幽灵。他擦拭着那柄诡异的青铜短刀,目光偶尔扫过众人,最后总会落在予恩身上。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森林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时,予恩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黑瞎子立刻察觉,身体瞬间绷紧。“小恩子?”他低声呼唤,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予恩的眼睫剧烈颤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溺水者挣扎的声音。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涣散无神的空洞,也不是被控制时的冰冷漠然。
那是一双清醒的眼睛。
他直直地对上了黑瞎子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担忧和紧张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予恩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猛地抬手想要推开黑瞎子!
但他太虚弱了,那推拒的动作软绵绵的,更像是无意识的颤抖。
“别……别碰我……”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浓浓的恐惧和抗拒,眼神慌乱地扫视四周,看到张祁灵、王庞子、解雨臣……看到吴家兄弟和吴携,最后看到阴影里的汪牧。每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眼中的痛苦和绝望就加深一分,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小恩子!是我!黑瞎子!”黑瞎子被他眼中的恐惧刺伤了,他不敢用力,只能虚虚地环着他,声音急切,“你看清楚!我们都在!没事了!你已经离开那个鬼祭坛了!”
“祭坛……”予恩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像是被唤醒了某种极其可怕的记忆,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不……不该是这样的……错了……全错了……”
他的状态明显不对,不是伪装,而是某种精神受到巨大创伤后的应激反应。
张祁灵站起身,走到黑瞎子身边,蹲下身,沉静的目光落在予恩剧烈颤抖的脊背上。“予恩。”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混乱的力量。
予恩的身体猛地一僵,抱着头的手微微松开一条缝隙,血红的眼睛透过指缝看向张祁灵。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愧疚,有茫然,还有一丝……深可见骨的悲伤。
“……张……祁灵……”他念出这个名字,声音破碎不堪。
“发生了什么。”张祁灵问,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需要知道真相,从予恩口中亲口说出的真相。
予恩的呼吸更加急促,他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里,眼神剧烈地挣扎着。他看了看张祁灵,又看了看紧盯着他的黑瞎子,再看看周围所有等待着答案的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沾着干涸血迹的手上。
“……血……”他盯着自己的手,眼神涣散了一瞬,然后猛地聚焦,一种极致的痛苦和厌恶涌上他的脸,“好多血……你们的……我的……”
“谁的血不重要!”黑瞎子低吼,试图打断他这种自毁般的状态,“告诉我们,终极是什么?青铜门后面到底有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引路人?!那个归墟到底要干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像炮弹一样砸向予恩。
予恩被问得浑身一颤,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黑瞎子,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和痛苦扼住了喉咙。
“……不能……说……”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眼神里充满了哀求,“知道……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放屁!”黑瞎子彻底怒了,他一把抓住予恩瘦削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生不如死!还有什么比这更糟?!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能活吗?!那个鬼东西已经盯上我们了!吴携差点就成了祭品!下一次呢?!下一次轮到谁?!”
他的怒吼在清晨的森林里回荡,惊起几只飞鸟。
予恩被他摇得头晕眼花,肩膀传来剧痛,但他眼神里的痛苦却更加浓烈。他看着黑瞎子愤怒而焦急的脸,看着张祁灵沉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看着周围一张张或担忧、或凝重、或恐惧的脸……
一种巨大的、无处可逃的绝望淹没了他。
他忽然停止了挣扎,身体软了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他低下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溢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认命。
“我们不要听对不起!”黑瞎子几乎是咬牙切齿,“我们要听真相!小恩子,算我求你了,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我们一起扛!”
最后那句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击中了予恩内心最柔软、也是最不敢触碰的地方。
一起扛?
还能……一起吗?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布满了泪痕和血污,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死寂。他看了看黑瞎子,又看了看张祁灵,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
“……扛不住的……”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是……规则……是注定……的结局……”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眼神空洞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
“……青铜门后……不是长生……是……牢笼……是……错误的源头……”
“……我们……所有人……都是……被标记的……囚徒……”
“……归墟……是清理……是格式化……”
“……而我……是那个……被选中的……执行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微不可闻,但落在众人耳中,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牢笼?错误的源头?标记的囚徒?格式化?执行人?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认知基础上!
吴三行和吴二白的脸色瞬间惨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吴携更是吓得瘫软在地,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彩。
解雨臣和王庞子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
汪牧的眉头紧紧皱起,握着青铜短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黑瞎子和张祁灵则是浑身一震!
张祁灵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些被封印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冲击着他的意识!牢笼……囚徒……终极……
黑瞎子猛地摇晃着予恩,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变形:“执行人?!执行什么?!杀了我们吗?!像在祭坛上那样?!”
予恩被他晃得如同风中残叶,他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混合着血污,留下清晰的痕迹。
“……是……或者……找到……替代品……满足……规则的……胃口……”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但……替代品……太难了……需要……同等的……错误……或者……更庞大的……代价……”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黑瞎子和张祁灵,眼神里充满了某种决绝的、令人心寒的意味。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这个……执行人……彻底……消失……”
“或者……”
他的目光,缓缓地、带着无尽沉重地,移向了不远处,那坍塌的、被封死的洞口方向。
“……回去……回到……源头……去……纠正……那个……最初的……错误……”
回去?
纠正最初的错误?
所有人都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要回青铜门!回到那个一切的起点!
“你他妈疯了!”黑瞎子目眦欲裂,“你一个人回去送死吗?!”
“不然呢?!”予恩猛地看向他,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偏执和痛苦,“等着规则下一次启动?!等着它随机挑选坐标?!等着你们任何一个人……因为我……再死一次吗?!”
他吼出这句话,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咳嗽起来,咳出了点点血沫。
“我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了……”他看着咳出的血迹,眼神涣散,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不能再……看着你们……死在我面前……”
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灰烬。
晨光穿透林间的雾气,斑驳地洒落,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来自命运最深处的寒意。
予恩给出的真相,像一把钥匙,打开的不是生路,而是一个更加令人绝望的囚笼。
而现在,这个伤痕累累的“执行人”,选择了最极端的一条路——重返地狱,去挑战那所谓的“规则”和“源头”。
黑瞎子看着予恩那双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死意的眼睛,内心刺痛。
他知道,予恩说的是真的。
他也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