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旁的气氛并未因为黑瞎子等人的离去而缓和,反而绷得更紧,更危险。
吴携站在原地,身体因为激动和无力而微微发抖。他看着三叔吴三行和二叔吴二白,那两张他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此刻只有沉沉的暮色和看不透的算计。他胸口堵得发慌,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冷又沉。
“添乱?”吴携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反复碾压后的破碎感,“所以,我一路追着那些零碎的线索,差点把命丢在好几个墓里,在你们眼里,就只是……添乱?”他往前踏了一步,脚下踩碎了半截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在这寂静里格外刺耳。“三叔,二叔,你们看着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
“看着我!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们‘死而复生’,却连家门都不肯回?!杭州的老宅子,铺子,还有……还有我爸妈的牌位前,你们知不知道我每次去上香,心里是什么滋味?!”
吴三行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他避开了侄子灼热而痛苦的目光,侧过头,看向那堆跳跃的篝火,火光在他眼底明灭,却照不透那深处的浑浊。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带着锈迹的叹息。
吴二白则不同。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总是蕴藏着精光和冷静的眼睛,直直地对上吴携通红的双眼。他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那股常年居于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势,无声地弥漫开来,压得吴携几乎喘不过气。
“小携,”吴二白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敲在吴携的心上。
“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站在这里,本身就是答案的一部分。但答案的全部,你现在承受不起。”他的手指在袖口内轻轻捻动,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有些界限,跨过去,就回不了头了。我们不让你跨,是在保你的命。”
“保我的命?”吴携扯了扯嘴角,脸上笑容比哭还难看。
“把我蒙在鼓里,让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这就是保我的命?二叔,你们到底在瞒着我什么?!是不是跟予恩有关?他跟你们有什么仇?他跟小哥、黑瞎子他们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看到他们会是那种反应?!”
汪牧安静地站在稍远的地方,擦拭着那柄青铜短刀,刀身上幽冷的光泽映照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但他的耳朵微微动着,显然没有漏掉吴家叔侄之间的每一句对话。当吴携提到予恩的名字时,他擦拭的动作有了停滞。
吴三行终于转回了头,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吴携看不懂的、近乎悲凉的东西。“小携,”他的声音干涩,“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那个人……”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他很危险。他的出现,意味着很多我们以为结束的事情,其实才刚刚开始。我们留在这里,不回杭州,就是因为有些线头,必须在这里理清楚。否则,祸患只会更大。”
“又是这种说辞!”吴携几乎要崩溃了,他猛地挥舞着手臂,“每次都是这样!永远都是‘为你好’,‘以后你会明白’!我不明白!我现在就要明白!”他冲到吴三行面前,一把抓住吴三行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三叔!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跟‘它’有关?跟那些青铜器,跟那些长生不老的传说有关?!你们是不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活’过来的?!”
最后那句话,吴携几乎是吼出来的。话音落下的瞬间,篝火旁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吴三行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吴二白捻动手指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看向了吴携。
空气安静了,连篝火燃烧的声音都变得遥远。
吴二白缓缓站起身,他的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但此刻投下的阴影却完全笼罩住了吴携。“吴携,”他直呼其名,语气冷硬,“有些话,想清楚了再说。有些领域,不是你能窥探的。”
那冰冷的警告意味,像一盆掺着冰碴的水,从吴携头顶浇下,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抓着吴三行胳膊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他看着二叔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而与此同时,森林深处。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树木扭曲的枝桠像鬼怪伸出的利爪,试图抓住每一个闯入者。手电的光柱在密林中晃动,切割开有限的视野范围,反而让周围的黑暗显得更加深邃莫测。
黑瞎子冲在最前面,他的动作失去了平日的那种玩世不恭的敏捷,带着一种焦躁的、横冲直撞的急切。他不住地用手电扫视着地面和周围的树干,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痕迹——断裂的树枝、踩踏的草丛、甚至是……血迹。
“予恩!予恩!你他妈给老子出来!”他一边搜寻,一边压抑着声音低吼,那声音像是被困在喉咙里,带着砂纸摩擦般的沙哑和痛苦,“有什么话不能说清楚?!你躲什么?!啊?!”
没有人回应。只有夜风吹过树梢的呜咽,以及他们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张祁灵紧随在黑瞎子身侧,他的动作依旧轻捷,如同暗夜中的猎豹,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暗沉的海浪。他的感官提升到了极致,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味,聆听着任何一丝异样的声响。他的手指偶尔会拂过身旁的树干,感受着上面可能残留的触感。
予恩离去时那崩溃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他记忆深处那些被封存的、模糊的碎片。他记得终极之地的冰冷,记得刀锋刺入身体时的触感,也记得……更早之前,一些零散的、温暖的片段。那些片段与予恩刚才疯狂而痛苦的脸重叠,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矛盾。
王庞子喘着粗气跟在后面,他体型较胖,在这密林中穿梭格外费力,但他一声没吭,努力瞪大眼睛跟着搜寻,工兵铲紧紧攥在手里,既是防身,也是给自己壮胆。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予恩刚才那煞神般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以前那个偶尔会笑、会跟他们插科打诨的予恩小哥,两种形象交织碰撞,让他心里堵得难受。
解雨臣落在最后,他心思缜密,不仅留意着前方的痕迹,更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片可能藏匿的阴影。予恩的出现太过诡异,他的状态极不稳定,这片林子也绝不可能只有他们这几拨人。汪牧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这里!”张祁灵突然停下脚步,低沉开口。
几人立刻围拢过去。手电光聚焦在他所指的地面——一片凌乱的苔藓上,有一个清晰的、带着湿泥的脚印,方向指向森林更深处。脚印的边缘有些模糊,显示留下脚印的人当时步伐踉跄,速度却很快。
“是他的鞋印!”黑瞎子蹲下身,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找到目标的狠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往这边跑了!”
“追!”黑瞎子猛地站起身,就要沿着脚印的方向冲出去。
“等等。”张祁灵却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他的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沉稳。
黑瞎子霍然转头,墨镜后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等什么?!等他跑得更远吗?!小哥!你看到他刚才的样子了!他那个状态在林子里能安全吗?!”
张祁灵的手没有松开,他的目光越过黑瞎子,投向脚印延伸方向的黑暗深处,那里树影幢幢,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有东西。”他简短的三个字,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解雨臣立刻举起手电,向那个方向仔细照射。光线在树木间穿梭,除了晃动的阴影,似乎什么也没有。
“什么东西?”王庞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握紧了工兵铲。
张祁灵微微蹙眉,似乎在仔细分辨着什么。“不确定。很淡的……气味。”他顿了顿,补充道,“和之前那些尸体上的,有点像。”
之前那些被予恩杀死的人!几人立刻想起了篝火旁那几具姿态扭曲、死状凄惨的尸体。
黑瞎子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的意思是,这林子里还有那些人的同伙?他们在追予恩?”这个可能性让他心中的焦灼瞬间变成了冰冷的杀意。如果那些人敢动予恩……
“或者,”解雨臣冷静地分析,眼神凝重,“是别的什么‘东西’被血腥味引来了。”这片位于重重谜团中心的原始森林,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像是衣物摩擦过树叶的“沙沙”声,从他们左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传了过来。
声音很轻,但在场几人都不是普通人,瞬间捕捉到了这丝异响。
所有人立刻噤声,手电光柱齐刷刷地指向那片灌木丛。黑瞎子和张祁灵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默契地一左一右,悄无声息地包抄过去。王庞子和解雨臣则屏住呼吸,警惕地注视着后方和侧翼。
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
黑瞎子慢慢拨开挡在身前的枝叶,手电光猛地照进灌木丛后方——
空无一人。
只有几片被碰掉的叶子,还在微微晃动。
但在那灌木丛下方的湿软地面上,赫然又出现了半个模糊的脚印,与之前发现的如出一辙。
“他刚才就在这里!”黑瞎子低声道,语气带着压抑的激动和更大的困惑,“他听到我们了,他又跑了!”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却不出来,反而要继续逃?
予恩到底在害怕什么?或者说,他在躲避什么?
张祁灵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脚印旁泥土,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除了泥土和腐叶的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慌乱感。那是属于予恩的气息。
他抬起头,看向脚印消失的方向,那里的黑暗似乎更加浓郁了。他沉静的眼底,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明确的、沉重的担忧。予恩的状态,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他不仅在逃避他们,似乎也在被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追逐、折磨着。
“继续找。”张祁灵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他撑不了多久。”
这句话像是一块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黑瞎子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吱的声响。他不再说话,只是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沿着予恩留下的痕迹,再次一头扎进了前方无边的黑暗之中。
这一次,他的速度更快,眼神也更加可怕。
他必须找到予恩。立刻,马上。
而在他们前方更远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深处,一道踉跄的身影正扶着粗糙的树干,剧烈地喘息着。予恩的脸色在黑暗中苍白得像纸,额头的冷汗混着之前溅上的血污,蜿蜒而下。他的眼神涣散,瞳孔无法聚焦,耳边嗡嗡作响,充斥着各种混乱的声音——兵刃交击的锐响、黑瞎子那带着惊喜的呼唤、张祁灵沉静却压迫的目光、还有……更久远的,属于绝望和背叛的、冰冷的回音。
“不该……不该是这样的……”他翕动着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破碎不堪。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到了他们,活生生的他们。这比他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还要残酷千百倍。
他宁愿面对的是刀山火海,是千军万马,也不想再一次……面对他们那双带着关切和不解的眼睛。
那比任何刀锋都要锋利,直直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魂魄深处。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些几乎要将他逼疯的影像和声音。不能停下,不能回头。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还有必须斩断的因果。尽管每向前一步,都像是在踩着破碎的玻璃前行,痛彻心扉。
他咬紧牙关,用手背狠狠擦去糊住眼睛的汗与血,辨认了一下方向,再次拖着沉重而虚浮的脚步,向着森林最核心、最黑暗的区域,艰难地挪动过去。
在他的身后,追寻者的脚步声和呼唤声,如同命运的鼓点,越来越近。而在他的前方,那蛰伏在终极黑暗中的真相,也正缓缓张开它沉默的、等待已久的巨口。
这片森林,注定将成为所有人命运交织、碰撞、乃至碎裂的角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