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予恩确实在长白山。
并非在青铜门之后，而是在山脉深处，一处从未被踏足过的地脉核心。
这里没有路，只有冰雪与坚硬的岩石交织在一起。在一片巨大的冰壁之后，隐藏着天然的洞窟。
洞窟中央，并非预想的那般奇景万千，只有粗糙、不起眼的黑色石头，静静地立在那里。它的表面布满了自然形成的孔洞和裂纹。
这便是“石胎”。
此时此刻，若有那懂得观气之术的人在此，定会惊骇地发现，整座长白山的龙脉地气，正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速度，丝丝缕缕地汇聚向这块黑石。
予恩的意识，犹如那迷失在浩渺宇宙中的星辰，在这石胎之中飘荡。
没有形体，没有感官，只有一片混沌、缓慢流动的感知。他像是一滴融入了大海的水，回归了最本源的状态，与身边的一切融为一体。外界的纷扰，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像那遥远天际的点点星光。
强行吸纳干所有陨石力量对付祂，这份力量几乎将他的存在彻底撕裂。在那生死攸关的最后关头，是这片与他本源相连、孕育了最初石胎的黑石，吸收了他溃散的核心意识，保住了他最后一点意识不灭。
然而，这过程缓慢得像被冻结。
他能模糊地感觉到汪牧那种执着而带着戾气的搜寻，像黑暗中不断闪烁的冰冷火花。也能感觉到张祁灵他们焦灼的寻找，如同远方温暖、却无法触及的灯火。
他想离开，却做不到。
他的意识太微弱了，被包裹困在厚重的石壳和地脉能量之中。
当张祁灵他们靠近长白山，或者当汪牧的调查无意中指向这个方向时，石胎内部会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那是予恩意识在里面的本能波动，但很快又沉寂下去，被修复自身的庞大需求所掩盖住。
他不知道外界过去了多久，一天，一月，还是一年？他只是在沉睡，在吸收地脉灵气，一点点修补那濒临彻底破碎的自我。
这种状态很安静，很安全，隔绝了一切。
但有时，在沉睡的间隙，他会想起汪牧挡在他身前时宽阔的背影，想起那人说“好啊”时胸膛闷笑的震动，想起他最后冲过来时脸上那近乎惊慌的表情……
还有张祁灵……
这些属于“人”的牵绊，像细小的丝线，缠绕在他沉寂的意识核心上，与这片冰冷的石头格格不入。
石头矗立在洞窟中，吸收着地脉能量，内部那有形状的黑点在缓慢地壮大。
回归石胎，是新生，也可能是一场不知期限的漫长囚禁。
两股执着于寻找他的力量，正从不同的方向，再次朝着长白山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山脉，一步步地逼近。
石胎内的混沌意识，像沉在深海底部的沙砾。
予恩能“感觉”到的东西越来越少。
最初还能模糊感知到外界零星的片段——汪牧搜寻时散发的冷硬执念，张祁灵靠近长白山时带来的微弱共鸣，谁在呢喃他名字时引起的短暂涟漪。
但现在，这些连接都在变淡、变远。
他发现自己对“失去”这些连接的感受，也在变淡。
他记得张祁灵，记得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记得他沉默站在自己身前挡住危险的样子。但那份回忆带来、曾经让他胸口发紧的一切情绪，正在褪色，变成一段客观、好像与自己无关的记录。
他记得汪牧，记得那人眼底的算计和偶尔流露出、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孤寂，记得他胸膛闷笑的震动，记得他最后冲过来时撕掉冷静面具的惊慌。这些画面都还在，但附着的情绪——那些厌烦，都在像退潮般流逝。
他在遗忘“感觉”本身。
这种认知带来的一点恐慌，是石胎内部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激烈反应。但这点恐慌，也很快被周围的地脉能量抚平、稀释，消失无踪。
不。不能这样。
他凝聚起越来越微弱的意识，试图对抗这种侵蚀。他回想阳光的温度，回想心跳的鼓动……但那些记忆像是隔着一层越来越厚的毛玻璃，模糊，失真。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知无觉的寂静时，一个“声音”响起。
这个声音平和，空旷，不带任何情绪起伏，与之前那个“祂”截然不同。
＊——察觉到你最后的挣扎。＊
予恩的意识波动了一下。＊——谁？＊
＊——我为‘新天道’。接替前一任，维系此方世界运转的存在。＊
＊——前任……那个‘祂’？＊
＊——是。＊
新天道的声音没有任何褒贬，只是陈述。
＊——祂的情况，比你更糟。依托陨石之力强行干涉此世，滋生贪念，酿成祸端。陨石力量被你引爆消散，祂的存在根基已毁。更麻烦的是，张祁灵与黑瞎子，曾死于你手。＊
＊——祂为了不被此世规则彻底抹杀，也为了弥补部分因果，动用了自身最后积攒的本源力量，逆转了那两人的时间线，将他们复活。
这样的祂，早已没了资格，也没了力量掌管这方世界。在被彻底扔出这个世界壁垒之前，祂还试图欺压下来，隐瞒过失，结果只是加速了自身的崩解。＊
被……扔出去了？
予恩想象着曾经对他而言强大的存在，最终像垃圾一样被排斥出这个世界的情景，意识里却泛不起丝毫波澜。他只是在想，原来张祁灵和黑瞎子的复活，代价是这样。
＊——那你呢？你现在来做什么？对付我？＊
＊——观察，并告知。你是此世变数，也是之前世界失去平衡的终结者之一。你的状态，关乎一些残留因果的清理。＊
＊——我的状态……难不成就是变成一块真正的石头，直到意识彻底消散，或者……变成另一种东西。＊
＊——正确。陨石之力已散，你失去维持‘人’形的能量来源。回归石胎是你的本源自救，但此过程不可逆。地脉能量能滋养你的灵识不灭，却无法维系你作为‘人’的情感与记忆。它们会逐渐被同化，剥离，最终，你会成为这山的一部分，拥有漫长到近乎永恒的存在，但‘予恩’将不复存在。＊
人的……情感。
予恩沉默着。
新天道停顿了片刻，那空旷的声音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类似叹息的波动。＊——你还有一个选择。青铜门。＊
予恩的意识波动了一下。那个地方……
＊——青铜门后的时间与空间与此世不同，规则独立且混乱。将你送入其中，可以极大延缓你被同化的过程。你的情感和记忆流失会变慢，但不会停止。你在里面，或许能维持‘予恩’这个身体，十年，百年，甚至更久……但最终，在漫长到超越人类理解的时间尺度下，你依旧会慢慢失去所有，被永恒放逐在门后的虚无里。＊
一个是用外界短暂的时间迅速变成石头，融入山脉。另一个是进入青铜门，在漫长的孤寂中，一点点看着自己曾经作为人的情感部分被磨灭。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大可以任由我在这里消失。＊
＊——因果。此世欠你一份因果。我接替此位，需将此因果了结。告知你真相与选择，是第一步。若你选择进入青铜门，我会送你一程。这是我能做的全部。＊
了结因果。
原来如此。公平，冷漠，符合一个“天道”的身份。
予恩的意识在石胎内部缓慢地流转。他尝试去回想那些面孔。
张祁灵……那张脸似乎有些模糊了。
汪牧……那家伙，应该还在徒劳地寻找吧？真是个固执的人。
吴携，黑瞎子，谢语辰……
还有……他自己。
那个会笑，会怒，会无奈，会决绝的予恩。
这些构成“他”的一切，正在流失。
留在这里，很快就不再是他了。
进入青铜门，还能多当一段时间的“予恩”，哪怕代价是未来无穷无尽的、清醒的孤寂和磨损。
他似乎，也没得选。
石胎内部，那点微弱的意识核心，做出了决定。
＊——我选青铜门。＊
＊——好。＊
一股温和的力量包裹住石胎。
予恩感觉到自己所在的这片空间正在被剥离，被转移。洞窟、冰壁、地脉能量……一切都在飞速远去。
最后的瞬间，他“看”向长白山外的某个方向。那里，有两股他熟悉的气息正在不同方位，顶着风雪，艰难地向着山脉深处行进。
一股沉默而坚韧，带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
一股冰冷而偏执，带着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的戾气。
再见，再也不见。
下一刻，天旋地转，所有的感知彻底陷入一片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黑暗与寂静。
只有新天道那空旷的声音，在他意识彻底沉入青铜门规则之前，留下最后一句低语，带着一丝几乎不存在的人性化感慨。
＊——望你……在永恒的孤寂降临前，能多记住一些，属于‘人’的时光。＊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予恩，连同承载他意识的石胎，消失在了长白山深处，被投入了那扇通往未知与永恒的青铜巨门之后。
而山外，风雪更大了，模糊了来路，也掩盖了所有追寻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