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率先扎进这条四壁森严的通道。
石壁高耸,在众人手中摇晃的光源下泛着死气沉沉的灰白,压迫得让人透不过气。
张祁灵紧随其后,身影在石壁间投下利落的影子,汪牧、吴携、胖子、霍老太,还有她身后一群神色紧绷的伙计,都沉默地跟上。
脚步杂沓,在狭长的空间里激起空洞的回响。
霍老太落在队伍偏后,一步一挪,频频回头。昏黄的光晕扫过她布满沟壑的脸,那双眼睛死死黏在身后通道的拐角——张家鼓楼的方向,浑浊的瞳孔里翻涌着强烈的不甘。
那鼓楼的轮廓早已隐没在黑暗深处,可她似乎仍能看见它,那里有她半生追寻却未能触及的东西。
“啧。”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瞬间涌出的汗珠,低声抱怨,“这他娘什么鬼地方?蒸笼吗?胖爷我这一身神膘都要化了!”
汗珠沿着他油腻的鬓角滚落,砸在脚下的石地上,瞬间就被蒸腾的热气吸干。
吴携没接话,他咬着牙,努力跟上队伍的速度。背上背包的带子深深勒进肩膀,他握紧了手里的短柄工兵铲。
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当那个被保护的累赘。
石壁不再是冰冷的死物,表面开始渗出诡异的暗绿色物质。
“看…看墙上!来了”一个霍家伙计的声音变了调,带着惊惧的颤抖。
石壁表面开始鼓胀、扭曲。
一块块原本与石壁浑然一体的凸起物,竟在高温下“活”了过来!那些东西有着模糊的人形轮廓,通体覆盖着深绿近黑的苔藓状物质,关节处是粗糙的岩石质感。
它们正极其缓慢地从石壁中剥离,石屑簌簌落下。更令人胆寒的是,它们手中紧握的、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青铜长剑,正随着身体的剥离,一点点从岩壁中被“拔”出,剑刃上暗红的锈迹如同凝固的血痂。
“密陀罗!”胖子倒抽一口凉气,那口滚烫的空气呛得他连连咳嗽,“妈的!真活了!”
最先剥离完成的一个密陀罗,就在予恩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它那由粗糙岩石构成的头颅猛地一抬,两点微弱的绿芒在眼眶深处幽幽燃起。
它僵硬地抬起握着锈剑的手臂,朝着离它最近的予恩,毫无花哨地当头劈下!
锈蚀的剑锋切开灼热的空气,带起一股铁腥味的风。
予恩眼神都没动一下,手腕一道乌黑的鞭影窜出,缠住了那柄下劈的锈剑剑身。“锵!”鞭梢与锈剑摩擦,迸溅出几粒暗红的火星。
予恩手臂猛地发力一扯,巨大的力量将那个密陀罗拽得一个趔趄,向前扑倒。
刹那间,通道内石屑纷飞!更多的密陀罗彻底挣脱了石壁的束缚,动作由僵硬迟缓骤然变得迅捷,挥舞着锈迹斑斑的武器,沉默地扑向他们。
张祁灵没有冲向最前方,而是出现在队伍侧翼一个正要扑向霍家伙计的密陀罗身后。
黑金古刀出鞘的声音短促而清冽,刀光在幽暗的通道里拉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刀锋精准地切入那石人脖颈的关节缝隙,“咔嚓”一声脆响,那颗覆盖着绿藓的石头头颅应声滚落,沉重的身体轰然砸倒在地。
汪牧手中没有武器,但他身形灵动得不可思议,一个密陀罗挥剑横扫,他矮身避过,后脚踢在石人持剑的手腕关节处一按一捏,“啪!”石屑飞溅,那石手被踢碎!锈剑脱手坠地。
汪牧毫不停留,脚尖在石壁上一蹬,借力旋身,一脚狠狠撞在另一个扑来的密陀罗胸口。“咚!”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那石人胸口塌陷下去一大块,动作顿时僵住。
“天真!左边!”胖子大吼一声,手中的登山镐带着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向一个正要偷袭吴携的密陀罗后脑勺。
“明白!”吴携咬牙应道,喉咙里滚着血腥气。
他看准时机,在胖子镐头砸中石人、使其身体前倾失衡的瞬间,手中的工兵铲用尽全力朝着石人膝盖后方最脆弱的连接处猛力一铲!“噌啦!”刺耳的刮擦声响起,铲刃在石头上留下深痕,那石人单膝跪地。
胖子抓住机会,第二镐紧跟着砸在它的天灵盖上,“哗啦”一声,碎石崩裂!
两人背靠背,汗水浸透衣服,气喘如牛,却死死顶住了面前两三个石人的冲击。
吴携每一次挥铲都拼尽全力,手臂酸痛得快要抬不起来。
通道瞬间化作修罗场。刀光剑影,碎石飞溅,人的怒吼、惨叫与石质关节摩擦的“嘎吱”声、武器碰撞的“锵锵”声混作一片。
霍老太带来的那些伙计,虽也奋力搏杀,但实力相差悬殊,在凶悍的石人围攻下,惨叫声接连响起,不断有人倒下。
一个伙计被锈剑刺穿腹部,另一个被石人沉重的拳头砸碎了头颅……血腥味瞬间盖过了铁锈与土腥,浓烈得令人作呕。
一片混乱中,霍老太被两个忠心的伙计死死护在角落。
她的目光却完全不在眼前的生死搏杀上,依旧死死盯着通道来时的方向,仿佛穿透石壁,再次看到那座张家鼓楼。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手青筋暴起。眼看予恩、张祁灵等主力被前方的密陀罗缠住,后方的伙计自顾不暇,无人留意她这边。
机会!
霍老太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狠绝的亮光。她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伙计,踉跄着要往通道深处、张家鼓楼的方向冲回去!她要去拿她毕生所求之物!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通道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裂缝阴影里,一道人影闪了出来。是阿柠!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手臂上一道伤口还在渗血,显然之前经历了一番苦斗才躲藏起来。
“老太……”阿柠的声音带着一丝嘶哑和急切,似乎想提醒什么。
然而,霍老太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鼓楼方向,根本没听见,或者说根本不在乎阿柠的出现。
就在阿柠踏出阴影的瞬间,她身后紧贴的石壁缝隙里,一个比其他密陀罗颜色更深、动作更迅捷的石人毫无征兆地剥离而出!它手中那把锈蚀得几乎只剩半截的青铜剑,高高扬起,借着霍老太全力前冲的势头,带着一股积攒了千年的恶风,朝着她的后颈猛然斩落!
“呃……”霍老太前冲的动作戛然而止。她脸上那混杂着不甘与渴望的复杂表情瞬间凝固。
她的头颅,在阿柠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离开了身体,滚落在布满碎石和血污的地面上。无头的身体僵立了一瞬,才沉重地向前扑倒。
那完成了斩首一击的密陀罗,动作似乎也顿了一下。它那只布满深绿苔藓和岩石纹路的、如同千年古树根须般的手,似乎是无意间触碰到了霍老太断颈处瞬间喷涌出的、滚烫的鲜血。
“嗤——!”
一阵轻微但刺耳的白烟猛地从那接触点升起!那密陀罗的手背上,厚实的苔藓和表层岩石竟如同被强酸腐蚀般,迅速变黑、消融、剥落!露出了底下更显灰败的石质。
石人猛地缩回手,僵硬地晃动了一下它那石质的头颅,朝活人扑去。
最后几个密陀罗在予恩的鞭影、张祁灵的刀锋、汪牧的打斗下碎裂倒地。通道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伤者压抑的呻吟。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土味令人窒息。
吴携拄着工兵铲,大口喘气,汗水混着脸上的灰尘流下,他胡乱抹了一把,视线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
当看到角落里那具无头的尸体,以及滚落一旁、双眼兀自圆睁、凝固着强烈不甘的头颅时,他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霍…霍婆婆?!”吴携的声音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踉跄着冲过去,腿一软,几乎是扑倒在尸体旁,颤抖的手指想去碰触那具失去了生命的躯体,却又不敢。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站在尸体不远处的阿柠身上。
阿柠脸色苍白,嘴唇动了动,想解释:“我出来时,它就在我后面……”
“死了正好。”予恩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她。他甩了甩鞭梢沾染的绿色粘液和石屑,看都没看霍老太的尸体一眼,脸上只有毫不掩饰的冷漠与不耐烦。
“到这地步还惦记那破楼,死在这,也算如了她的愿。”他抬脚就往前走,“没死的跟上,这鬼地方待久了,石壁上还能再爬出十个八个。”
“予恩!”吴携猛地抬头,眼睛发红,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哑,“她…她是绣绣的奶奶!我不能把她丢在这里!我得带她回去!不然…绣绣怎么办?她奶奶没回去,我怎么跟她交代?”
通道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伤者压抑的呻吟。所有人都看向吴携。
“我靠!天真!”胖子第一个跳起来,几步冲到他面前,指着地上的无头尸体,又急又气,“你他妈疯了吧?看看这地方!看看周围!咱们能活着爬出去都他妈是祖师爷保佑!你还想背个死人?还是没脑袋的?你他妈是嫌命长还是嫌大家死得不够快?脑子进水了?”
吴携死死咬着嘴唇,下唇几乎要咬出血。他避开胖子喷火的眼神,固执地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地上的碎石,指节泛白。
过了几秒,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整个带不走…那就…带头。”
“你……”胖子像是第一次认识吴携,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了张,那句“你他妈真疯了”堵在喉咙里,却怎么也骂不出来了。
他看着吴携那副油盐不进、近乎偏执的样子,又看看地上霍老太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只是狠狠啐了一口,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旁边的谢语辰一直沉默地看着,这时才轻轻叹了口气,对着还想说什么的胖子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一边,做好了继续走的准备。
予恩在前方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一眼蹲在尸体旁的吴携,还有他脚边那个渗人的头颅。他的眉头极其轻微地皱了一下,那点不耐几乎化为了实质的厌烦。
他的目光掠过阿柠,没有问她刚才躲在哪里,为何突然出现,只是极其冷淡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随即,他不再等待,转身迈步就走。汪牧和张祁灵没有任何表示,沉默地跟上。黑瞎子耸耸肩,也快步追了上去。
谢语辰没动,双手抱臂,安静地看着吴携脱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外套,手抖得厉害,却异常小心地将霍老太的头颅包裹起来。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郑重。
胖子烦躁地在旁边踱了两步,最终还是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一把抢过那个用外套裹成的包袱,胡乱塞进自己背包最底下。
“操!胖爷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赶紧的,磨蹭个屁!再不走真给埋这儿当古董了!”他一把拽起还有些发怔的吴携。
通道并未就此平静。越往前走,空气越发灼热粘稠。
石壁深处不断传来令人心悸的摩擦声和石块剥落的脆响。
新的密陀罗在更前方的岩层中蠢蠢欲动,时而有锈蚀的剑尖突然刺破石壁,逼得众人不得不时刻绷紧神经,仓促应战。
每一次遭遇都伴随着新的伤口和消耗。予恩的鞭影依旧凌厉,但挥动的频率明显慢了下来。张祁灵的刀光依旧致命,但每一次斩击后,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吴携机械地挥着工兵铲,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背包里那个包裹的存在感却无比清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梁上。
不知在压抑、灼热和随时爆发的死亡威胁中挣扎了多久,脚下坚硬的地面陡然消失,冰冷的触感瞬间包裹了脚踝。
水!
前方豁然开朗,湖水幽暗,与通道里的酷热形成鲜明对比。
身后通道深处,石壁破裂的“咔嚓”声连成一片,新的密陀罗正在涌出。
“噗通!”“噗通!”
众人没有丝毫犹豫,纷纷跃入水之中。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头顶。众人奋力划水,朝着前方隐约可见的、似乎有微光透入的水域拼命游去。
予恩入水后动作流畅,迅速调整好姿态。他划开冰冷的水流,朝着那点微光的方向奋力游动。
然而,游出不过几米,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骤然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无论他如何奋力划动手臂,蹬动双腿,身体都像被钉在了原地,寸步难移!冰冷的湖水包裹着他,那无形的束缚却带着一种非物质的、令人绝望的意志。
一个冰冷的意念直接撞入他的脑海。[归位…石头…]
世界意识!它在阻拦!它要那块被遗忘在鼓楼深处的“石头变得没有用处”!
予恩的身体在水中猛地一僵,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压过了湖水的寒意。他咬紧牙关,眼中戾气翻涌。回去?休想!他不再徒劳挣扎,反而放松了身体,任由那股力量禁锢着自己,就那么冷冷地悬浮在冰冷的幽暗中,耗着吧,看谁耗得过谁!
时间在刺骨的冰寒和无声的对抗中缓慢流逝。前方,胖子、吴携、谢语辰等人的身影在奋力划动中逐渐变小、模糊。
就在予恩感觉四肢的麻木开始向心肺蔓延时,幽暗的水下,三道身影破开水流,急速折返!
是汪牧和张祁灵、黑瞎子!
黑瞎子、汪牧在前,速度极快,但张祁灵的动作更快!他好像完全不受水阻影响,瞬间越过汪牧,直游向被无形之力钉在原地的予恩。
幽暗的水光中,予恩看到了那只破开重水、直直伸向自己的手。指节修长,带着一种常年握刀的硬朗轮廓。
没有言语,没有迟疑。那只手一把抓住了予恩冰冷的手腕!
就在指尖相触的刹那,予恩清晰地感觉到,那死死缠绕、禁锢着他的无形力量,骤然碎裂、消融!冰冷的湖水瞬间恢复了正常的流动。
张祁灵没有任何停顿,抓着予恩的手腕,猛地发力,身体扭转,带着他朝着上方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全力冲刺!
“哗啦——!”
两道身影几乎同时冲破水面!新鲜的、带着尘土味的空气猛地灌入予恩几乎窒息的胸腔,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冰冷的湖水从口鼻中涌出,浑身脱力,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刺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起眼。
“小哥!小予恩!”岸边传来胖子变了调的惊呼。
几只手立刻伸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几乎虚脱的予恩从冰冷的湖水里拖拽上岸。
粗糙的砂石摩擦着皮肤,他瘫倒在岸边,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刺痛。湿透的头发紧贴在额前,水珠不断滚落。
模糊的视野中,他看到黑瞎子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他身上,谢语辰蹲在旁边检查他的状态。胖子的大脸凑得很近,满是焦急。
“没事吧?他娘的吓死胖爷了!还以为你让水鬼拖走了!”
吴携也一脸后怕地站在旁边,嘴唇发白,他背包的底部,被湖水浸湿,隐隐透出一点深色的轮廓。
岸边一片混乱。营地听到水声动静的伙计们已经跑了过来,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几个从幽深湖水里爬出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人。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明显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邱德洘的声音率先响起,紧接着是吴二柏那更为沉厚的、带着威严的质问,“下面发生了什么?!霍仙姑呢?她的人呢?”
予恩躺在冰冷的砂石地上,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逆着光,他看见邱德柯那张写满惊疑的脸,还有吴二柏紧锁的眉头和锐利的审视目光。
他累极了,连一个嘲讽的冷笑都扯不出来,只是疲惫地重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