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如同冰针往骨头缝里钻的阴森瘴气总算淡了些。
秤砣拖着条被碎石划拉得血糊糊的腿,靠在一根粗粝冰冷的石柱上喘粗气,呼出的白雾被强光手电的光柱割裂成碎片。
老刀撕了半截袖口裹紧胳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翻卷划痕,绷带下渗出的暗红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王铁柱抱着祖师爷箱子瘫坐在地,脸上灰土被汗水和眼泪冲出道道沟壑,眼神木怔怔的,像是魂儿还没从刚才那片“鬼集”里爬出来。
连南宫雪那清瘦却始终挺拔如剑的身影,此刻拄着开山斧靠在墓道墙壁上,侧脸在冷光下也透出前所未有的、几乎撑不住的苍白疲惫。
手电光柱扫过地面,只有周天那张胡子拉碴的瘦脸还算“完整”,可他那件破夹克被刮得只剩下几条布条堪堪挂在身上,露出的胳膊腿儿上全是被碎石划拉出的细密血痕,混着苔藓的黑泥糊了一身,像个刚从煤堆里扒拉出来的难民。
累。
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冰冷沉重的海水,淹没了所有人。
从坠入龙眼窟口算起,时间仿佛被彻底扭曲拉长。
爬陡坡、挂绳索、走险桥、斗石怪、破鬼市……每一刻都在刀尖上翻滚挣扎,筋骨血肉都快被这阴曹地府的严寒和死气冻透、碾碎了。
紧绷的神经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绷断。
饥饿感早已被疲惫感压得麻木,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火烧火燎的抽痛和泛上喉头的铁锈腥气。
“呼……”南宫雪长长吁出一口混着白雾的气息,强撑着站直。
她的目光没有半分停留在同伴的惨状上,手电光柱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刺向墓道尽头——一座在阴森黑暗中若隐若现、庞大如小山般匍匐的轮廓!
这才是真正的核心地宫所在!
不同于外围的曲折逼仄和石屋鬼集的诡异压抑,这里的空间骤然变得难以想象的大!
巨大到强光手电的光束如同投入无垠深渊的萤火,勉强能勾勒出其冰山一角——高耸数十米的巨大穹窿顶笼罩着森然的黑暗,顶端那些模糊的、用巨大石板雕刻拼接出的怪异星图花纹,在光线下诡异地流转着微弱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幽暗磷火。
脚下不再是光秃秃的岩石甬道,而是一片巨大的、用一整块一整块切割平整的黑色巨石铺就的广场!
巨石表面覆盖着厚厚的、踩上去软乎乎如同棉絮、散发着强烈霉腐气的不知名白色灰烬层(踩碎之后露出的黑色岩石光洁如镜,倒映着微弱的光),无数断裂倒塌的巨大石柱和巨型条石如同远古巨兽的残破骸骨,凌乱地散布在广场上,有些甚至斜插进深厚的灰烬层里,只露出半截狰狞的断口。
死寂。
除了众人粗重的喘息和手电光束扫过时激起的尘埃飞扬,再无其他声响。
这广袤无垠的空间仿佛一个冻结了亿万年的巨大坟包,时间在这里凝固成永恒的冰坨。
空气阴寒刺骨,比外面更甚,直往人汗毛根里钻,连吸进去的气都带着股金属锈蚀和骨殖腐朽相混合的死味。
强光光束扫过倒塌的石柱、巨大的碎石堆以及更深处隐藏在黑暗里那些倒塌的、几乎辨别不出原型的巨大建筑基座轮廓……目之所及,没有半点活气,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荒凉与破败。
仿佛这座宏伟的地下巨城在建成之后只过了极短暂的时间,便被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瞬间摧毁、遗忘,最终被厚厚的时光之尘彻底埋葬。
周天手脚并用地从一个塌陷形成的小坑里爬出来,抖了抖满身的白灰(活像个刚从面缸里爬出来的白粉鬼),他喘着粗气,把嘴里呛进去的灰尘渣子狠狠“呸呸”吐掉。
一边吐还一边揉着胸口,那里刚愈合的旧疤处又隐隐传来针扎似的酸麻感,他嘀咕着:“真他娘晦气……老子胸口那点物业账单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点……又被这破灰呛犯了……”
“都打起精神!”南宫雪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一股压不下去的力量感,像敲击在冰块上的碎石子,短暂地驱散了死寂。
“东西就在里面。”
她没解释“东西”是什么,但所有人都懂。
那块能要人命的石头磨盘,就是他们豁出命拼到这里的唯一目标!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片沉寂得如同古墓本身的空间,强光手电的光柱不再漫无目的地探寻,而是如探照灯般一寸寸扫过巨大的断柱残骸、扫过布满裂纹的黑色巨石广场、扫向更深处那片如同巨大尸骨般匍匐的建筑基座废墟……像是在分辨这死寂废墟里唯一一丝可能的目标气息。
脚步向前踏出,踩在厚厚的白色灰烬层上,如同踩在初春刚融化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这微弱的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异常刺耳。
“砣子护左后翼!刀爷盯右前石堆!柱子跟上!” 指令简洁如刀锋。
疲惫像潮水,但目的地在前,必须搏最后一口气!
众人强提精神,组成一个松散的警戒队形,踩着脚下深不见底的白色骨灰(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的灰)层,警惕地向着废墟深处推进。
前进不过百余步!
“呃!”走在最前的南宫雪身体猛地一晃!左脚落下时踩了个空!
那看似平整坚实的灰烬层下,竟是一个隐蔽的深坑!
千钧一发之际,她右手开山斧闪电般插入旁边灰烬层支撑!
硬生生将自己滑落的身体稳住!
斧刃没入灰烬深处,发出沉闷的闷响。
她单膝跪在坑沿,脸色因这突发状况而更加苍白。
但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她的左手猛地拍向身侧一块歪倒在灰烬里、半露出来、形状不规则、如同桌面大小的巨大墨黑色石板!
掌心重重拍在上面稳住身形!
就在掌心与那冰冷刺骨、粗糙如同砂砾般的石面接触的刹那——
“嗡——!!!”
一股低沉如同洪钟闷响、却又尖锐刺得人耳膜破裂般的声音!
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猛地自她掌心下的石面爆发开来!
瞬间穿透所有人的耳鼓!
她怀中贴身放置的那块、一直散发着微弱猩红搏动的碎石片!
如同被投入高温熔炉!
那一点妖异的猩红光芒骤然膨胀!炸裂般爆发!!
一股炽热灼烫的气息瞬间透过衣物,狠狠印在南宫雪心口!
烫得她浑身剧颤,闷哼一声!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滚烫岩浆和地下万年阴戾的狂暴煞气,如同失控的洪流,顺着手臂瞬间冲入脑海!
那感觉比石片本身的煞气暴烈千百倍!
脑子里像是被投进了一整座燃烧的炼狱!
无数混杂着尖啸、嘶鸣、咆哮的负面碎片疯狂冲击着她仅存的意志!
眼前瞬间一片扭曲破碎的血红!
心脏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攥紧!
南宫雪喉咙一甜,强压下的所有疲惫和伤势在此刻如同倒卷的潮水猛烈反扑!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剧烈地摇晃起来!
“雪姐!”秤砣眼疾手快,低吼着一步抢上要扶。
一直拖在队伍最后面,像个泥猴似的周天,此时猛地窜上前一步!
不是去扶南宫雪,而是一把按住了秤砣拔撬棍的手腕!
力道大得出奇!
“别碰!”周天压低嗓子吼道,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破锣,混着没吐干净的灰沫子,“……她正……跟那‘老房客’……交……交物业费账单扯皮呢!谁碰就多交一份!”
说着,他那双被灰尘迷得发红的小眼睛却死死盯着南宫雪掌心下按着的那块墨黑色石板——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石板!
其表面在微弱光芒下并非平板一块,而是隐约分布着细微、却又极其规律的多层同心圆凿刻纹路!
边缘处甚至能看到被厚厚灰烬半掩埋的、模糊的圆形凸起和磨损严重的槽痕!
就在南宫雪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反噬而痛苦摇晃、掌心按压力道不自觉地随着身体晃动而偏移、五指甚至无意识在石面那些粗糙的同心圆纹路上划过一道歪斜痕迹的瞬间!
周天一直揣在破烂秋衣怀里、那只油腻粗糙的手猛地伸了出来!
不是符纸!不是法器!
而是两张揉得皱巴巴、被汗水血水泥浆糊得分不清本来面目的——云顶湖墅小区物业发下来的《第二季度供暖费、垃圾处理费催缴通知单》和一张《小区绿化带养护费用分摊告知书》!!!
这两张纸显然历经了不知多少磨难,沾满了周天身上的油泥汗渍和干涸的血点子,上面的红色打印大字“欠费金额”和“限期内交清”的字样早就晕染开了,像个抽象派艺术家的失败作品。
周天龇牙咧嘴,动作却快如闪电!他手腕一抖!那两张价值几毛钱的“物业费催命符”,如同被灌注了全身仅存的力气,“嗖!嗖!”两声破空轻响!
化作两道沾染着人间烟火气(和脏污)的流光,极其精准地拍在了南宫雪按在那块磨盘石侧面的那只手背上!
位置正好覆盖住碎石片隔着衣服印在皮肤上的那个灼烧点!
拍得那叫一个结实!
“啪!啪!”
两声轻响,如同拍了两下粘着蚊子血的手背!
“呃啊——!”
南宫雪口中骤然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凄厉嘶鸣!
像是滚烫的烙铁碰上了冰冷的雪!
整个身体猛地一弹,从半跪的状态挺直了起来!
那种几乎吞噬她灵魂、将她拽入万劫不复的血色岩浆风暴幻象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那种滚烫灼心的刺痛感也随之消失大半!
只剩下那两张带着油污和体温的破纸片,粘粘地贴在手背上,透出一丝丝诡异的冰凉!
她触电般猛地收回按压在磨盘石上的左手!
惊魂未定地摊开手掌!
目光死死锁在自己掌心——那两张沾满了“人间烟火”、揉成一团的物业通知单,正死死压在她刚才接触磨盘石的位置!
单子上斑驳的红黑污渍,恰好将她掌心沾染的石屑和一丝细微的、正快速消散的黯淡血点遮得严严实实!
“交……交完费了……”周天见她清醒了,缩回手,整个人仿佛瞬间又垮了下来,有气无力地靠在旁边一根半截石柱上,抬起那只沾满污秽的破袖子,用力擦了擦脸,只擦出更多的黑灰色道子。
他喘着粗气,小声嘀咕:“……省下的钱……够不够补交……暖气费啊……冻……冻死老子了……”
南宫雪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摊开的、因为瞬间的狂暴能量冲击和抽离而微微痉挛的手掌,再看着掌心里那两张荒诞、肮脏却又真实的“符”——云顶湖墅A01的催缴通知单。
冰冷的汗水混着灰尘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掉在满是尘埃的地面,悄无声息。
那庞大如山的墨黑色磨盘静静躺在厚厚的骨灰层里,表面的同心圆纹路在灯光下沉默地流转着,刚才的滔天煞气如同从未出现过,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丝微弱到难以察觉的、从那两张沾满尘泥的红黑污渍纸张边缘渗透出来的、几乎看不见的暗淡血红小点。
那红点极其微弱,像即将熄灭的火星子,但存在感却扎眼得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