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家庭旅馆的“总统套房”(老板原话,其实就是院墙角落最里头挨着猪圈的那间杂物房改的单间,一股混杂着霉味、牲畜粪臭和陈年烟草焦油的气息),灯泡大概是十五瓦的,昏黄得连墙角堆着的几个麻袋是化肥还是水泥都分不清。
唯一的桌子上厚厚一层油腻,映着昏光像打了蜡。
掉瓷掉得露出黑铁皮的旧暖壶站在桌角,忠诚地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桌子靠里的上首位置,靠着窗户框坐着的南宫雪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不是形容,是她手里捏着个拧到最亮的手电筒,白惨惨的光束直直打在摊开的防水地图上,也照亮了她小半张毫无血色的脸。
那件桃红色羽绒服随意搭在旁边的条凳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领口都磨薄了的灰色立领绒衣,袖子撸到手肘,露出结实但线条流畅的小臂,手腕上一道半旧的黑色战术手表扣得紧紧的。
周天缩在桌尾的长条凳上,离散发着不祥猪圈味的后墙仅一拳之隔。
他把那件油迹斑斑的破夹克裹得紧紧的,努力想隔绝那股子复杂气味。
脸在昏暗光线下看着蜡黄,眼皮有点浮肿,显然晕车的后遗症还在顽强坚持。
他旁边是王铁柱,正襟危坐,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装着祖师爷牌位和香炉的纸箱,纸箱角都蹭黑了。
另外两条长凳上,老刀和秤砣一人一边,沉得像两尊石雕,迷彩服外套敞着,露出里面穿了好几年的旧毛衣,眼神在昏暗中沉静得如同深潭。
桌上摊开的,是那张边缘磨损的防水地图,还放着一小块边缘锋利、中心凝着诡异猩红搏动点的黑石片。
气氛凝重得像结了冰。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猪哼哼和远处大车过路的震动,更衬得屋里死寂。
“人齐了。”
南宫雪的声音不大,清清冷冷,在只有灯泡电流嗡嗡声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
她把手电光柱稳稳定在地图上一处被红笔圈住的区域,正是上次塑料板上那潦草箭头指向的位置——一个位于层层山峦褶皱最深处的无名小点,旁边用钢笔潦草标注着“老鸦崖背阴,龙眼窟”。
光线下,她那根细细的手指点了点那小点:“‘龙眼窟’,三年前大震裂的口子。
老祖宗的《移山录》里有过一笔,‘老鸦崖,龙眼泄,吞金纳银,骨作灰’。
这趟活儿,”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桌边四人,“就是奔着里面‘吞’进去的那些东西去的。”
周天努力让自己缩得更紧,夹克领子几乎遮住半张脸。
盗墓啊……还有文献记载?
“坑口底下有什么?”
南宫雪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隔壁村丢了只鸡,“前头进去两拨探路的,第一拨四个人,全队失联,一个半月后,在老鸦崖西边七十多里地的野狼沟底,发现一个。”
她举起那张被卷起的防水地图旁边的一张打印照片,手电光直直打在照片上——赫然是半条穿着破旧冲锋衣裤的腿!
裤腿撕裂,小腿部分的肌肉消失不见,露出惨白枯槁的骨头茬子!
断面异常整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烧蚀吞噬了一般!
照片背景是阴暗潮湿的岩石地面。
“……只有这么一截腿,尸检报告?”
南宫雪语气平淡如念说明书,“皮肉骨,组织成分全部碳化,有微量的高温晶体析出……跟被丢进大功率电弧熔炼炉里过了一遍没区别。”
屋里死寂。
连王铁柱都下意识把怀里祖师爷的箱子抱紧了些。
只有秤砣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一响。
南宫雪放下照片,再拿起那块诡异的猩红碎石片,让手电的白光穿过那搏动的红点。
光晕下,那一点猩红内部仿佛有微尘在无规则地疯狂窜动。
“第二拨,进坑三个人。”
南宫雪用指尖指甲轻轻弹了一下石片边缘,……出来一个半疯的。
就带出这块石头和一句话。
她模仿着疯子呓语般的语气,声调扭曲怪异:“‘有东西……活石头里的东西……钻骨头里了……扯不动……点火……烧!烧!!’”
她放下石片:“人,疯了七天后,皮肉开始变硬变青,像……像地上长出苔藓的那种石板。”
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极寒天气里冰层的一次龟裂,没熬过第十天。
全身僵化,敲起来梆梆响。
解剖……全身骨髓变成了粘稠的黑浆,里面有肉眼可见的、类似石头内部那种……细微的猩红光点。密密麻麻。”
这一次,连老刀放在桌上的手指都无声地蜷缩了一下。
“凶险,不用我再多说。”
南宫雪的目光沉静地在昏暗光线中与桌边每个人短暂相接,包括眼神游移、把自己埋在夹克里装死的周天。
“这次下去,是我爹拼出来的最后老本儿。
去,是趟把头别裤腰带上、九死一生玩命儿的活儿!油锅捞金!
鬼门关外摸铁疙瘩!
她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去,全凭自己!爹发话了,生死有命!
要是能囫囵个儿出来,开出的‘水头’,按道上规矩自己那份儿加倍!
外加单独三十万现钱花红!
她顿了顿,手电光柱直直打在周天脸上:“要是有人想退出,现在就走!
大门开着,天亮前还有班拉猪的车路过回县里!这趟生死自负的买卖!没人绑你下去!
光柱刺得周天眼睛发花。
他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但后面就是冰凉还疑似蹭着猪粪的墙壁,退无可退。
秤砣猛地挺直了腰板,破凳子被他带得吱嘎一声!
他那张黑红憨厚的脸在光影下显出几分赌徒般的狠厉:“雪姐!俺跟你爹那年头就说过!
脑袋挂腚上跟着干!不就是鬼窟窿吗?!油锅都蹚过!怕个球!
老刀依旧沉默,但只轻轻点了下头,那动作里蕴含的份量比秤砣的吼叫还重。
王铁柱抱着箱子,看看南宫雪,再看看旁边快缩进夹克里的周天,一咬牙一瞪眼:“师叔去哪俺去哪!祖师爷看着俺呢!”
他拍了拍箱子,声音发颤但没退缩。
手电光柱还直勾勾地打在周天脸上。
“……”周天感受到那目光,以及那光柱带来的、仿佛聚光灯下被烧烤的尴尬。
他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在夹克里闷闷地咳了一声,声音又低又怂:
“……那啥…南宫丫头…能不能……把灯移开点儿?
有点……烫脸。”
噗!秤砣差点绷不住乐出声。
南宫雪面无表情,手腕一偏,光柱从周天脸上移开,落回地图上。
周天如蒙大赦,整个人松懈了半截,下意识地搓了搓刚刚被“炙烤”的脑门,然后小幅度地探出半个脑袋:
“那…那啥…我就是想问问啊…这么邪门…进去会不会拉肚子?
……哦不是!专业点说…就是…接触那‘活石头’有没有…放射性?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科学”、“严谨”:
“你们说骨髓都变黑浆了,还有光点……这玩意儿听着跟核辐射诱变基因变异差不多啊?
那玩意儿不是带个铅防护服就能扛的事儿吗?
……我说不定能画个‘阻核符’?或者,‘量子屏蔽防护罩符’也行?”
他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头,仿佛在考虑技术路径可行性。
噗嗤!秤砣这回是真没憋住,乐出声了,但立马死死咬住嘴唇憋了回去。
老刀嘴角抽动的幅度明显大了点。
王铁柱一脸崇拜地看着他师叔——听听!量子屏蔽!多么高大上!
南宫雪的手握紧了手电筒,指关节泛白。
她没看周天,依旧盯着地图,声音硬邦邦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前两拨人,带了一个自费掏来的米国佬辐射探测仪……炸了。
进去不到五分钟,炸得粉粉碎。
“哦……这样啊……”周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重新把脑袋埋回了夹克里,声音带着点“果然如此”的“无奈”和一丝微妙的“了然”:
“我就说嘛…洋鬼子的玩意儿靠不住……关键时刻……还是得看咱祖传的手艺靠谱!是吧柱子?”
王铁柱猛点头。
“……那行……”周天在夹克底下瓮声瓮气地嘟囔了一句,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接受了什么伟大而艰难的任务,“……舍命陪君子……哦不是,陪雪丫头!
去……去看看那个小石头窟窿!
……那个啥……伙食费记得提前结一半啊!
我口袋里那点油条沫子熬不过明天……”
秤砣:“……”
老刀:“……”
王铁柱:“师叔高义!”
南宫雪深吸一口气,啪一声把手电筒倒扣在桌面上,房间里光线瞬间暗了大半,只有她那张苍白紧绷的脸在昏黄的灯泡光晕下轮廓分明。
“……那就这么定了,明早四点,准时出发。”
她的声音重归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从绒衣内袋里摸出个牛皮笔记本,“现在,说坑口里面的情况,和分派任务。周天,”她点名。
夹克里的脑袋猛地缩了一下。
“……仔细听。”
南宫雪语气不容置疑,“进去后的‘煞’,能不能镇住,就看你。”
角落里抱成一团的夹克阴影轻微地蠕动了一下,传出来一声模糊的、带着点颤音的应答: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