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鲁南平原上,薄雾像浸了血的纱布笼罩着焦土。于学忠举着缴获的日本望远镜,镜片上沾着昨夜急行军时的泥点。视野里,十余辆九七式坦克正碾过麦田,履带将青苗连根刨起,炮塔上猩红的日丸标记刺得人眼球发痛。
\"司令,张自忠将军的联络官到了。\"副官李振唐猫着腰穿过战壕,军装右袖被弹片撕开道口子,露出包扎的纱布。
于学忠收回目光,战壕里顿时暗了几分。他转身时钢盔擦到原木支撑架,震落几簇土粒。昨夜临时构筑的防御工事散发着新鲜泥土的腥气,混着士兵们身上的汗臭和枪油味。
联络官是个满脸烟灰的年轻中尉,敬礼时露出缠满绷带的左手:\"报告于司令,我部在茶叶山遭遇坂本支队主力,张将军命我转告——\"炮弹尖啸声突然撕裂空气,于学忠一把将人按倒在战壕底部。爆炸的气浪掀飞了三个沙袋,碎土像暴雨般砸在他们背上。
\"继续说!\"于学忠抖落领口的泥土,发现中尉的绷带又渗出血来。
\"将军说必须坚持到明日拂晓,台儿庄方面的援军就能......\"
轰!又是一轮炮击。这次更近,震得人耳膜生疼。于学忠摸到战壕边缘,透过硝烟看到三百米外有钢盔反光——日军步兵正在坦克掩护下展开攻击队形。他抓起电话摇柄,线路里只有滋滋的电流声。
\"通讯班!\"
\"报告司令,最后两门野战电话都炸坏了。\"军需官老周从交通壕滚进来,眼镜片碎了一块,\"汽油只剩三桶,重机枪弹药......\"
于学忠突然抬手打断他。东南方向传来熟悉的引擎轰鸣,六架翅膀上涂着红日的轰炸机正俯冲而来。战壕里响起一片拉枪栓的咔嚓声,士兵们把步枪架在胸前,像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王勇!\"于学忠厉声喝道。卫士长立刻猫腰窜过来,这个山东汉子背上斜挎着大刀,腰间别着两排手榴弹。
\"带两个人,去把三连那挺马克沁扛到土岗后面。\"于学忠指向右翼凸起的坟包,\"等飞机俯冲时打它的肚皮。\"
黄昏时分,战场暂时沉寂下来。于学忠蹲在作为临时指挥所的破庙里,地图铺在供桌上,旁边是半截融化的蜡烛。参谋们低声争论着突围路线,墙上斑驳的菩萨像被震裂了嘴角,似笑非笑地俯瞰这群满身硝烟的人。
\"坂本支队是机械化部队。\"情报参谋赵明用铅笔敲着地图,\"他们今天只动用了一半坦克,剩下的肯定在等我们突围时截杀。\"
于学忠忽然按住地图某处。那里画着条蓝色虚线,标注着\"涑河故道\"。\"老周,你上午说汽油还剩多少?\"
\"算上炊事班做饭用的,不到四桶。\"军需官扶了扶破眼镜,\"司令是想......\"
\"李振唐,去把辎重连那些空酒瓶找来。\"于学忠眼睛亮得吓人,\"再问问卫生队有没有富余的绷带。\"
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卫士长王勇拎着个五花大绑的伪军扔进来。那人穿着土黄色制服,领章却已经被撕掉。\"抓了个舌头,说是原东北军的。\"
于学忠盯着俘虏看了几秒,突然弯腰替他拍去膝盖上的土:\"哪个部分的?\"
\"报、报告长官,原奉天讲武堂教导队二班张二柱......\"伪军结结巴巴地说完,突然嚎啕大哭,\"长官!鬼子的坦克都在河滩东面的林子里,他们油罐车每晚会来补给!\"
烛火猛地一跳。于学忠从腰间解下自己的水壶递给俘虏,转头对赵明说:\"通知各连,子夜行动。\"
月光被云层吞没时,敢死队已经摸到河滩边缘。于学忠亲自带队,他脱下将官制服换了件士兵棉袄,腰上别着四颗手榴弹。涑河故道干涸的河床上,二十辆坦克像沉睡的钢铁巨兽,远处隐约可见三辆油罐车的轮廓。
\"司令,让我去。\"王勇按住于学忠的肩膀,\"您得回去指挥大部队突围。\"
于学忠摇摇头,从怀里掏出怀表。这是张学良在西安事变后送他的,表盖上有道弹痕。\"再等十分钟,等巡逻队......\"
话音未落,油罐车方向突然传来日语喝问声。于学忠猛地按下王勇的脑袋,一束手电光从他们头顶扫过。黑暗中响起拉枪栓的声响,接着是伪军懒洋洋的回应:\"太君,是野狗!\"
\"行动。\"于学忠低声道。三十个黑影立刻分成三组,沿着河床阴影匍匐前进。王勇带着爆破组摸向油罐车,李振唐的掩护组架起轻机枪对准帐篷区,于学忠亲自率领的火攻组抱着捆扎好的燃烧瓶,像捧着易碎的希望。
第一声爆炸响起时,于学忠正把浸透汽油的布条塞进最后一个酒瓶。油罐车方向腾起橘红色的火球,映亮半个夜空。日军哨兵凄厉的警报声中,他划燃火柴,点燃手中特制的燃烧瓶。
\"东北军的弟兄们——\"于学忠的吼声压过了混乱,\"给小鬼子洗个热水澡!\"
数十个燃烧瓶划出优美的抛物线,落在坦克集群间。烈焰立刻顺着漏油的履带窜上车身,有日本兵尖叫着从坦克舱口爬出来,浑身是火地滚进沙地。更远处,帐篷区响起密集的枪声,李振唐的机枪组开始压制试图救火的日军。
黎明前的青灰色天光下,突围部队正沿着干涸的河床疾行。于学忠走在队伍中间,不时回头看一眼东南方——那里的天空依然泛着诡异的橙红色,黑烟像巨蟒般扭动着升入高空。
\"司令,翻过前面山岗就到张将军的防区了。\"李振唐喘着气报告,他的绷带已经完全被血浸透。
突然,前方尖兵发出预警的鸟叫声。于学忠举起望远镜,只见两公里外的土路上烟尘滚滚——日军骑兵!他迅速扫视地形,指向右侧隆起的丘陵:\"抢占凤凰岭!\"
部队刚刚进入阻击阵地,三十余骑日军已经冲到岭下。这些关东军骑兵穿着黄呢大衣,马刀在晨光中雪亮如电。于学忠趴在岩石后,冷静地等他们进入两百米射程才下令开火。
重机枪的怒吼中,冲在最前的五匹马同时栽倒。但日军骑兵训练有素,立刻分成两股向侧翼包抄。更糟的是,远处又出现三辆坦克的轮廓。
\"王勇!带爆破组去东侧!\"于学忠边喊边给步枪上刺刀。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熟悉的引擎声——那架翅膀涂着红日的侦察机又来了,这次它飞得极低,几乎能看清飞行员狞笑的脸。
机枪手调转枪口对空射击,但飞机已经投下三颗烟幕弹。浓烟立刻遮蔽了半个山坡,日军骑兵趁机发起冲锋。于学忠感到左臂一热,血顺着袖管流到手腕上。他咬牙用绷带扎紧伤口,突然听见东侧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王勇的爆破组得手了!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头晕。于学忠靠在棵被炮火削去半边的槐树下,军医陈思齐正给他清洗伤口。突围部队已经与张自忠的先头连队会合,此刻正在临时营地休整。
\"司令,老乡们送吃的来了。\"李振唐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激动。于学忠抬头看见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农民,领头的老人拄着枣木棍,身后跟着几个半大孩子,都挎着盖蓝布的竹篮。
\"老总,自家烙的煎饼......\"老人颤巍巍揭开蓝布,露出摞得整整齐齐的杂粮饼。于学忠注意到老人右手缺了两根手指——那是日本人在附近村庄\"征集\"粮食时留下的\"纪念\"。
于学忠郑重地敬了个军礼,转身对老周说:\"把咱们的盐分一半给老乡。\"他接过煎饼掰开,发现里面夹着腌香椿,顿时喉头发紧——这可能是这些百姓最后的存粮。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一个传令兵飞驰而至,滚鞍下马时差点摔倒:\"报告于司令,张将军请您速去指挥部!日军坂本支队开始后撤了!\"
于学忠捏着半块煎饼站起身,阳光下,他看见西面公路上扬起漫天尘土——那是台儿庄方向的援军到了。几只麻雀落在焦黑的树干上,开始啄食树皮里新生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