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帝都浸染成一幅浓淡不均的水墨画。龙天立于“云水瑶”旅店门前，身后是依旧氤氲着酒气与水汽的奢华浴场，面前是已然备好、蓄势待发的马车。福伯垂手侍立在一旁，如同老松般沉稳，等待着他最后的指令。
“备车，去北欧。”
这五个字从龙天口中吐出，清晰，冷静，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寻常不过的小事。福伯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深深一躬，旋即转身，以几个简洁有力的手势，将命令无声地传递下去。
训练有素的仆从与护卫们如同上紧发条的精密仪器，瞬间各就各位，马车、行李、路线检查……一切都在沉默中高效运转，营造出一种迫在眉睫的紧张感。
然而，龙天却并未移步。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晚风拂动他微湿的墨发和月白锦袍的衣角，腰间那三枚“清心铃”在动作间发出细碎清音，宛如幽谷泉鸣。他那双过于好看的眼眸，此刻深邃得像两口古井，倒映着门前晃动的灯笼光芒，也倒映着他内心汹涌却丝毫不露的盘算。
去北欧？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那不过是演给藏在暗处的“眼睛”看的一出戏码。真正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踏上去往海外的旅途，与自寻死路无异。
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经过核心系统内那番非人的折磨，又强撑着处理了父亲遗信、沐浴更衣，此刻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
四肢百骸都叫嚣着疲惫，胃里空得发慌，太阳穴如同被细针扎刺般隐隐作痛。这具看似完美、魅力惊人的皮囊，内里却脆弱得如同精美的琉璃盏，稍有不慎便会碎裂。别说应对海外可能存在的明枪暗箭，就是这长途跋涉的舟车劳顿，都足以让他彻底垮掉，甚至……猝死。他不是去巩固基业，是去送死。
更何况，国内这盘棋才刚刚开了个头。龙家这个庞然大物，内部派系林立，关系盘根错节，父亲留下的看似庞大的基业，实则如同一个被蛀空了的华丽外壳。他名义上是继承人，手握代表着最高权限的“天临”系统——那个远超这个时代、源自二级文明的智慧结晶，这确实证明了他“家主”身份的合法性。
但在龙家内部，这个身份带来的并非是一呼百应的权力，而是无数双或审视、或嫉妒、或充满恶意的眼睛。龙家更像是一个天才与疯子的聚集地，一个提高妖孽出现概率的温床，而非他龙天可以如臂使指的私有物。里面的人，他们掌握的资源和网络，绝大部分都不听命于他。
他就像是一个空有传国玉玺，却无兵无将的幼主。他不能强行命令，只能引导，如同一位高明的弈者，通过洞悉每一枚“棋子”——那些家族成员——的性格、欲望、弱点与处境，巧妙地布设局面，让他们在自以为做出自由选择时，不知不觉走入他预设的轨道。这需要时间，需要无比精准的情报，更需要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头脑。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活着，必须留在能够接触到核心资源与信息的地方。龙府，或者说与“天临”系统连接的核心区域，才是他此刻唯一的堡垒和资源点。
至于那些监视者……龙天几乎能感觉到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他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某些人的眼皮底下。这些人或许不是拥有超凡力量的怪物（在这个时代，那种存在几乎只是传说），但绝对是能力出众的特工，或者更麻烦的、毫无感情可言的机械造物。
他要做的，不是硬碰硬，而是欺骗，是利用信息差和人性弱点，上演一出完美的“金蝉脱壳”。
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远处街角的阴影，又掠过屋檐下某个不反光的角落，心中冷笑。骗过这些“眼睛”，需要的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动机，和一场无懈可击的表演。
动机……他的好妹妹龙巧云，已经无意中为他铺好了路。她代替他前往权贵聚会，这在那些分析家眼中，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龙家内部权力结构生变，龙天可能暂时隐于幕后，或者……需要去处理更紧急的外部事务。
那么，还有什么比龙家在海外的、同样岌岌可危的资产更“紧急”的呢？这个逻辑链条完美无缺，顺理成章。那些监视他的天才和疯子们，必然会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并对此深信不疑。
动机有了，接下来，就是如何执行这场偷天换日的大戏了。
龙天缓缓抬起手，轻轻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袖口，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福伯眼中，却是一个无声的指令——计划，启动。
他不再犹豫，迈开步子，向着那辆装饰华贵、由四匹神骏黑马拉着的马车走去。车夫早已放下踏脚凳，垂首肃立。护卫们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龙天登上马车，车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内外。车厢内宽敞舒适，铺着厚厚的绒毯，点着安神的熏香。他并没有坐下，而是站在车厢中央，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马车缓缓启动，骨碌碌的车轮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就在马车驶离“云水瑶”不过百步，转入一条光线相对昏暗、两侧建筑投下浓重阴影的巷道时，龙天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减速，检查左后轮，似乎有异响。”他对着车厢前部，用一种不大但足够让附近护卫听清的音量吩咐道，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耐与谨慎。
“是，少爷！”外面的护卫首领立刻应道。马车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巷道中央。两名护卫迅速下马，装模作样地蹲到左后轮位置检查起来。这一停顿，巧妙地制造了一个短暂的时间窗口和相对混乱的视觉焦点。
几乎在同一时间，龙天脚下轻轻一踩车厢地板某处。一块看似与周围无异的地板悄无声息地向下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下面并非地面，而是连接着一条早已挖掘好的、仅容人匍匐通行的狭窄暗道。
龙天没有任何犹豫，身形如同游鱼般，轻盈而迅速地滑入了暗道之中。在他身影消失的刹那，那块地板又无声地合拢，恢复原状，仿佛从未打开过。
而就在龙天滑入暗道的同时，巷道另一侧的阴影里，一道与他身形相似、同样穿着月白锦袍的身影，被两名如同鬼魅般的黑衣暗卫，以极快的速度从一扇不起眼的侧门中推出，几乎是贴着地面，被迅速塞入了马车车厢之内！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从马车停稳到替身进入，不过短短十数息时间。那两名检查车轮的护卫，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大部分可能投向马车侧面的视线。而巷道昏暗的光线，更是完美的掩护。
车厢内，那名被选中的替身——一个与龙天背影轮廓有七分相似、经过严格筛选并进行了快速易容（主要是在昏暗光线下修饰侧面轮廓和发型）的哑巴——已经端坐在了龙天之前可能坐的位置上。
他低垂着头，仿佛在闭目养神，宽大的袍袖遮掩了他略显紧张的手指。他不需要说话，不需要做任何复杂的动作，他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在后续行程中，偶尔在车窗边露出一个模糊的、足以以假乱真的侧影或背影。
马车外的护卫首领似乎得到了“检查无误”的信号，打了个手势。马车重新启动，速度逐渐加快，驶出了这条短暂的阴影巷道，融入了帝都更为宽阔的街道，向着城外某个秘密码头或预定起飞的私人机场方向疾驰而去。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而真正的龙天，在滑入那条狭窄幽暗的暗道后，立刻有两只沉稳有力的手扶住了他。是两名始终潜伏在暗道中的核心暗卫，他们对龙天绝对忠诚，是福伯精心培养的死士。
“少爷，请随我们来。”其中一人低声道，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产生回响。
龙天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在暗卫的引导下，他在黑暗中快速穿行。这条暗道显然经营已久，虽然狭窄，却异常干净稳固，空气也并不污浊。他们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了一道暗门。推开暗门，外面竟是一处荒废已久的小型土地庙的后堂，蛛网密布，尘土堆积。
没有丝毫停留，另一辆其貌不扬、如同普通商贾使用的青篷马车早已等候在庙外。龙天在暗卫的护卫下迅速登车。这辆马车立刻启动，朝着与“龙天”车队截然相反的方向——龙府，平稳而快速地驶去。
车厢内，龙天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靠在车厢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能感觉到，那如影随形的监视感，在进入暗道之后便消失了。他成功了吗？至少第一步是成功的。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并未停歇。“天临”系统虽然不能直接干涉现实，但其强大的信息处理能力，早已为他筛选好了替身，规划好了这条绝密的撤退路线，甚至模拟了监视者可能的反应。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龙天抵达北欧”的消息传开，等待龙家内部那些潜藏的对手因此有所动作。
而他，将隐于幕后，如同蛰伏的猎手，一边恢复元气，一边梳理龙家这团乱麻，静静地等待最好的出击时机。
马车驶入龙府侧门时，天际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龙天在下人的虚扶下（依旧无人敢直接触碰他），踏着熟悉的青石板路，向着自己的院落走去。铃铛声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摇曳，涤荡着一夜的尘埃与算计。
他需要一场真正深沉的睡眠。而在那之后，这场由他主导的、围绕龙家乃至更大格局的博弈，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他回头望了一眼帝都渐渐苏醒的轮廓，眼神平静无波。
（棋子已动，接下来，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