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光芒照在墙上,没有反射出玉石的光滑,反而被那粗粝的表面尽数吞噬,让那灰色显得更加深沉。
梁师成颤抖着伸出手,一步步走上前去。他的指尖触碰到墙面,一股冰冷而坚硬的触感传来,那感觉,比他摸过的任何山石都要来的纯粹、来的决绝。他用力敲了敲,发出“梆梆”的闷响,结实得不像话。
聚沙成石……竟是真的!
他猛地回头,看向陈森,那眼神里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这位驸马爷,他掌握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这已经不是奇技淫巧,这是足以颠覆乾坤的鬼神之能!
“驸马爷……”那军士长走到陈森面前,声音都在发颤,脸上是混杂着崇拜与敬畏的神情,“这……这便是您说的‘石城’?”
陈森的目光掠过那道崭新的墙体,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但那笑意却比冰雪更冷。
“这只是墙坯。”他淡淡道,“真正的成色,还需验上一验。”
他转向军士长,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传令下去,再晾晒三日。三日之后,午时三刻,从武库调集三百石的强弓,五十架破阵的重弩。
另外,再挑选两百名军中最孔武有力的壮士,让他们把吃奶的力气都攒足了,带上破甲用的长柄铁锤。”
陈森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呆若木鸡的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本驸马要让你们亲眼看看,是他们的弓弩更利,还是我的墙更硬!”
陈森那句“是他们的弓弩更利,还是我的墙更硬”在空旷的场地上盘旋,像一只无形的鹰,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人群散了,却像一滴滚油落进了冷水锅里,整个汴京城都炸开了。
消息长了腿,插上翅膀,从街头钻进巷尾,从酒楼传到茶肆。头两天,百姓们当这是个天大的乐子,是驸马爷弄出来的新鲜把戏。
说书的先生添油加醋,把那堵灰墙说成了是龙王爷的水晶宫,是用东海的沙、天河的水和成的。听书的闲汉们嗑着瓜子,哄然大笑,只等着三天后看驸马爷怎么收场。
“什么聚沙成石,依我看,就是拿胶水把沙子黏起来的,中看不中用!”“可不是,听说要用军中的重弩射,那玩意儿连城门都能射个对穿,一堵泥墙,还不跟纸糊的一样?”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风向却悄然变了。那些亲眼目睹了拆模过程的人,把当时的情景说得活灵活现。
那老石匠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关起门来三天没出来,他那几个徒弟在外面跟人说起师父当时的样子,把茶碗都捏碎了,听的人不由得不信上三分。
渐渐地,议论声中,嘲讽少了,惊疑多了。那堵墙,成了一个悬在汴京城上空的巨大问号。
……
皇城,文德殿。
殿内熏着龙涎香,暖意融融。徽宗赵佶正站在一幅新摹的《瑞鹤图》前,拿着一支紫毫笔,为一只仙鹤的眼睛点上最后一笔。他姿态闲适,仿佛殿外沸反盈天的传闻,不过是窗外的一阵风。
梁师成跪在下方,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将城外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禀报了一遍。他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那道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没有他预想中的震怒,反而带着一种……玩味的兴致。
“聚沙为石,浑然一体?”赵佶放下了笔,踱到窗边,负手望着殿外的亭台楼阁。“那岂不是说,朕若想在延福宫里再起一座艮岳,便无需从千里之外搬运奇石,只需取这汴河之沙便可?”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艺术家发现新材料的狂热,而非帝王权衡利弊的凝重。
梁师成心里一咯噔,赶紧道:“官家,此术诡异,非同寻常,至于能不能接受的住重器的攻击,就不好说了……”
“难道你是怕了?”赵佶打断了他,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梁爱卿,你摸过那墙,是冷是热,是虚是实?”
“回官家,是……是实打实的坚硬,确实感觉像沙石粘起来的。”梁师成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不就结了。”赵佶转过身,一拂袖袍,坐回了御座。“如果成功了,能为我大宋所用,便是大功一件。朕倒是很想瞧瞧,他这堵墙,究竟有多硬。”
他看向梁师成,眼神终于锐利了起来:“传朕的旨意,三天后,城西校场,朕要亲自去看。除了驸马要的强弓重弩,再从禁军中调拨一架攻城用的‘八牛弩’过去。”
“八牛弩!”梁师成猛地抬头,骇然失色。
那已非人力能开的弩机,需用八头牛绞动上弦,射出的巨型弩箭足以洞穿包铁的城墙。用此物去试一堵新墙,已不是检验,而是必欲毁之而后快!
赵佶却仿佛没看到他的惊恐,只是淡淡地摆了摆手,目光又回到了那幅《瑞鹤图》上,仿佛在思量,若是用那种灰色的“石头”雕琢一只仙鹤,会是何等的古朴意境。
“去办吧。”
梁师成喉头滚动,最终只能将满腹的惊惧压下,磕头领命,躬身退出了大殿。
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殿外的天光。赵佶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脸上那丝艺术家的闲逸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作为帝王的审视。
他轻声自语,像是在问一个看不见的影子:“你说,这把刀,是能用来开疆拓土,还是会反过来,架在朕的脖子上呢?”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龙涎香的烟气,袅袅升腾,变幻出不可捉摸的形状。
消息再次传出,整个汴京彻底失声了。
官家要亲临!还要动用八牛弩!
这不再是看驸马爷的乐子了,这是要见证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奇迹,或者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骗局的破灭。
剩下的两天里,城西那堵孤零零的灰色石墙,成了全城目光的焦点。它沉默地立在冬日的阳光下,吸收着光和热,表面的水分一点点蒸发,颜色从灰白,渐渐变得深沉。
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在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惊世骇俗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