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宁秋投鼠忌器,怕于浓雾中骑马拼杀,会踩到地上行动受限的冯啸,因而一跃过雪沟,便扑下马来,挺枪往雾障后的团团人影冲去。
多年征战的接敌经验,此际在穆宁秋脑子里荡然无存。
他心里只有自己的妻子。
没跑几步,穆宁秋就落入了雪坑陷阱。
紧接着,背上一阵刺痛,利剑穿透了他的肩胛骨。
冯啸尖声笑道:“原来你比女人都痴情哪!”
穆宁秋勉力回头,看到一张男人的脸。
是刘宸的副将。
雾障的尽处是诡计。
关心则乱,令拙劣的计谋也得逞了。
刘宸走过来,柔软的手掌拂过副将的面颊,赞许道:“你真是老天爷赏给我的救命人儿。这般厉害,学冯啸学得这么像。”
刘宸这副将,也是钱州本地人,祖上直到父亲,都以口技为生,他因体格魁梧、被挑中去禁军,但仍颇善口技。
他与冯啸的姑妈和霍廷风一家,都是街坊,倒也算打小就认得冯啸,即便进了公主府做护卫,平日里下值回家,也常能遇到去姑妈店里的冯啸。
因而,他熟悉冯啸的声音和语气,只要不长篇大论,便能模仿得颇像。
至于学马的嘶鸣,对他来讲,就更是小菜一碟。
副将得了刘宸的夸赞,顺竿子请个示下:“公主这就赏属下们一顿饱肉吧!”
刘宸点头,突然举起龙泉剑,又往穆宁秋腿上猛刺几下,确保他双臂与双腿都受伤甚重,才冷冷地开口道:“拉他上来。”
……
“呜……汪……汪!”
山腰处,獒犬率先发现了摔死的马匹。
女向导赶紧策马上前,先喂了爱犬一块肉干,拍拍它的头,然后解下死马背上的柘木牛角弓和箭袋,交给冯啸。
“是宁秋的!”冯啸对叶木安道,嗓音终于有些发颤。
叶木安斩钉截铁:“穆大人不会有事,若他摔在附近,狗子早就嗅到了。”
女向导也赶紧安慰:“是啊,穆大人带了两匹马,这里只有一匹,那他和另一匹马,肯定安好着。”
冯啸平复心绪,抬头看着顶峰,问女向导:“此地如何能骑马上去?”
“这个季节若不是突然来了这场暴雪,此处并无冰雪,我几天前还来挖过野菜,错不了。山坳是石子儿坡,骑马可以上。”
“估摸花多少时辰?”冯啸追问。
“若马是好马,小半天吧。”女向导答道。
冯啸估算了一下,说道:“我们那个叛国公主,从你哨兵那里问过去顶峰的路,现下看来,若无雪崩,不算太难找,她和部下的马都是良驹,从哨所进山,到顶峰,七八个时辰够了。宁秋比他们晚大半天进山,但比他们更熟悉雪山,很有可能与他们前后脚到了顶峰。那时,正好也是暴雪降下的时候。他们应该是一同被困在峰顶了。你们这里的大雪,是下了一夜吗?”
向导点头:“是的冯大人,后半夜停的。就算峰顶那里,也有巨石,而大雪的时候,不会有雪崩,穆大人熟悉雪山,还带了皮褥子和马料,他定会找地方躲雪,不会顶着风雪下山。只是,第二天,突然来了雪崩。啊不过,雪崩时,若非慌不择路,人在山顶继续缩于洞中,反倒安全些。”
叶木安的蒲类部,是从西域的天山迁徙到河西的,他也非常熟悉雪山。
浓雾缭绕峰顶,但山腰这里反倒能在月光的照耀下,轮廓清晰。
“因为雪崩,原路走不了,从山脊可以下来,再费时,两天也能到。有可能,穆大人的路,被刘宸所部拦住,但他有粮食,一时出不来,也不怕,可以耗死刘宸。”叶木安说道。
冯啸感激地看看叶木安。
叶木安话里话外,都在给她信心,穆宁秋一定还活着。
“你说得对,他们彼此人数悬殊,不可能同归于尽,但两边都没下来,一定是因为什么缘由,杠在了顶峰。咱们不要浪费时辰在山腰,直接去顶峰,”冯啸望着山脊,决绝道,“骑马上去太慢了,我从侧面爬上去,天亮应能到。”
叶木安毫不犹豫地吩咐女向导:“你带着我的其他人马,从山脊上去。我知道雪山怎么爬,我和两个亲兵,陪冯大人从侧面直接上。”
女向导也是个头脑清明的,应承之际,唤过爱犬,对冯啸和叶木安道:“让狗子跟着你们,它爬雪坡,和雪豹一样厉害。”
……
穆宁秋努力让自己不要失控。
愤恨与后悔的激烈情绪,只会让血流加速,失血更多。
他被卑鄙者们像挖猎物一样拖出雪坑时,副将像恶狼般扑上来,要扒开他的衣服,喝他伤口涌出的鲜血。
穆宁秋没有奋力挣扎,只喘着气道:“石洞里有吃的,马会带你去拿。马只听我的,我死了,它不会驮你们跃到另一条路上。”
刘宸闻言,挡住副将:“先等等,让我看看。”
此时天光已亮了不少,浓雾也散去些,刘宸走向穆宁秋的马匹,还未靠近,马儿就烦躁地晃起脑袋来,后蹄刨雪。
刘宸突然加速上前,拽住马缰,翻身上马。
马儿立刻回应以激烈的嘶鸣,前蹄抬起,身体呈现反弓状,将刘宸甩到雪地上。
穆宁秋吹个口哨,马儿才平静了些,往这边走过来,低下鼻子,去拱主人。
穆宁秋对刘宸道:“你派个手下,骑它过去取吃的。你们饿不死。”
刘宸忖了忖,对副将道:“他活着,下山时万一碰到冯啸,我们还能以他为质。你先去拿他洞子里的吃食。”
副将领命。
穆宁秋又打个呼哨,马儿果然让副将骑了。
副将还在试缰绳时,穆宁秋忍着几处伤口的剧痛,大声道:“那条路走不出去的,你别为了独吞肉和馕,不跳回来!我们五个人,省着点吃,至少能撑过明天。”
副将拉扯缰绳的手蓦地一僵。
与此同时,穆宁秋感到,身后那个在捆缚他手腕的刘宸牙卒,动作也停了。
穆宁秋继续说,口吻镶上了讥诮之意:“怎么?你以为我呆着不走,是因为后山没路?以为我是为了看你们的女主人,什么时候饿死?呵呵。”
穆宁秋越是这么说,越点燃了刘宸三个部下的心中疑火。
最善察言观色的刘宸,在晨曦中辨出几个男人神情举止不太对,厉声喝止穆宁秋:“你住口,休想挑拨,我现在就可以改主意,杀了你!”
她话音刚落,一个牙卒却瓮声瓮气地开口道:“公主,请让属下去取吃食。属下骑术好,万一马匹跳过去后,这姓穆的发出什么使绊子口令,属下能应付。”
刘宸不悦道:“你要给我作主?”
副将则用更为压制的姿态道:“你此话何意?公主都信我,你倒将我当作不仁不义之辈?”
刘宸打断他:“好了,目下是吵架的时候么?快去拿东西要紧!”
副将道声“是”,一夹马腹,沿着山脊奔跑起来,让马速能提起。
两个牙卒的怒火却烧得更旺了。
公主果然偏心。没准,他早已爬过公主的榻了!
万一他骑马跳过去后,带着吃食跑了呢?雪山这么大,那一边又不像这一边是断崖,没准有路。可是他若回来,原本够一个人吃四五天的食物,每人只能吃一两顿。
到了这关乎生死的时刻,公主的权威、同袍的交情,早已压不住人性深处的恐慌。
两个牙卒彼此不再有目光交汇。
但当副将纵马折返过来,准备跳沟时,二人不约而同地突然跃起,足底点着几块嶙峋山石,获得了比在雪地上追赶更快的速度,扑向奔马。
副将大惊,竟没有迟疑地抽出宝剑,刺向扑在前头的牙卒。
那牙卒胸口被刺中,惨叫着落在雪堆里。
另一个牙卒,却趁此机会,跃上了马背,举起匕首,发狠地大叫一声,插入副将的侧颈。
鲜血霎时狂喷出来。
副将身子一歪,被牙卒顺势推下雪地去。
牙卒咬牙狞笑,抽了马儿一鞭子,迫使马儿继续提速,笔直地冲向雪沟,终于腾空而起,跃了过去。
……
浓雾散尽,天边露出第一缕红霞时,冯啸与叶木安都听到了马儿的嘶鸣。
“昆莫,不是我们自己的马,”一个目力极佳的蒲类随从兴奋地喊道,“我们自己的马,在那边的坡上,传过来的叫声不会那么清楚!”
叶木安仰头看看头顶的山势,果断地从胸口贴袋里摸出两块在山腰时装好的新鲜羊肉,放在对着晨曦抬起的手臂上。
冯啸明白他的意图,也停下来,静静等待。
尔玛山脉到了这个高度,氧气已很稀薄。与穆宁秋、叶木安这样幼年时代就生活在此地的人不同,冯啸能感到,自己不仅呼吸有些困难了,胸口也微微发痛。
她告诉自己,别焦虑于坚持不到峰顶。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有静气,无论为了穆宁秋,还是为了自己。
所幸,叶木安养了一对好帮手。
片刻后,东方的天空里,出现两道黑色的剪影。
那是叶木安命部下一起带上山的金雕夫妇。
金雕的眼力,是雪山与草原的王者,晨曦的亮光,已足够它们看清一切。
山脊上爬坡的马群中,蹲在骑士肩头的金雕夫妇,望到了主人叶木安的手势,立刻飞了过来。
先后吃完叶木安前臂上摆放的羊肉,金雕夫妇明白,自己要开始替主人侦测疆域了。
它们展开宽阔的双翅,再次冲上高空。
盘旋的圈子,越变越小,金雕夫妇,为主人指明了方向。
叶木安果断道:“往那边爬,他们很有可能在那边。”
……
刘宸的目光,从雪地上的两具尸体,投向雪沟的那头。
她的最后一个部下,在拿到穆宁秋的食物、褥子与马料后,毫无悬念地,直接饱餐一顿,然后驱遣着马儿,往雪坡那头逃去。
刘宸转过身,瞪着穆宁秋:“你快吹口哨,让马回来!”
穆宁秋并不搭理她,作出虚弱至极的模样,靠在山石上,被反绑于身后的双手,以极小的动作幅度,寻找尖锐的石棱。
此前绑他的那个牙卒,突然参与到内讧中去,绳子没有紧紧束缚住手腕,这使得穆宁秋可以移动手腕的某个角度,控制着绳子的一侧去摩擦石棱。
刘宸见穆宁秋没有将马召唤回来的意思,怒道:“你想看我活活饿死,了了冯啸报仇的心愿?”
穆宁秋露出嗤笑的表情:“你怎么会饿死?地上不是有两顿现成的大肉么?”
刘宸咬着后牙槽,却忍不住去看副将和另一个牙卒的尸体。
她已经饿了两天,纵然还不能立刻像野兽那样去撕咬人的皮肉,但是,好想去舔副将脖子上的鲜血啊!
人血是甜的,也是咸的,在这个时候,比她过往锦衣玉食的日子里,尝过的所有珍馐美馔,都更有吸引她张口嘴的魔力。
穆宁秋背在身后的手,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他于是加码了对刘宸的刺激。
“贵为公主之尊,你也有今天。刘娘子,你受不了喝死人的血,可以来喝我的。”穆宁秋露出戏弄的眼神。
刘宸怒极而癫,疯狗般扑过来,穆宁秋却倏地挥出从断绳中解脱的双手,狠狠掐住刘宸的脖子。
无奈,自己毕竟是仰靠的姿态,右臂肩胛又受了伤,双腿的刀剑伤则更重,无法上扬制住刘宸的腰胯。
被扼住喉咙的刘宸,生死攸关之际,全力挣扎着。
受伤的穆宁秋,男性体力优势大减。
就在他的肘部夹不住刘宸的双手时,天空中掠过的两只巨鸟,映入他的视线。
那不是山鹰,是金雕。
能驯化这样大的金雕,只有蒲类人能做到!
叶木安来了?那么,冯啸也在?
穆宁秋血脉偾张,犹如陡然间又获得了四五分神力。
他要让冯啸亲眼看到,自己杀了刘宸!
穆宁秋怒吼一声,靠着上半身发力,就将刘宸掀了过来,压在身下。
刘宸再无挣脱的可能,已被掐得翻白眼。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开手掌,在雪地上摸索到一块碎石,试图砸向穆宁秋的太阳穴。
“汪呜……”
随着几声由远及近的犬吠,一道黑影冲了过来,准确地咬住了刘宸好不容易抬起的手臂。
“宁秋!”
“穆大人!”
是冯啸和叶木安的声音,这次,不会错了。
穆宁秋觉得整个人骤然松垮下来,唯有那双手,还死死掐着刘宸的脖子。
他的目光开始模糊,在昏过去之前,他最后的意识是,自己被一双冰凉的手搂进怀里。
……
岁月更迭,如天下长河。
一千年后,江南至中原的运河依然在,北地的雪山草原依然在,东西南北、三餐四季的各样美食依然在。
但那些曾经生机勃勃的生命,早已成了黄土之下的枯骨。
他们中有的,因为传奇的经历、壮阔的一生,会有幸在人类的文字和图像中,留下记录。
甚至,他们本人,就通过成为记录者,而再也不会隐名于历史的尘埃中。
千年后的一个夏日,女童阿笑,跟着父母,来到须弥山的石窟景区。
“画这些壁画的人,据考证,是羌、越、燕三个政权并立时,一位陪同越国公主来到羌国和亲的皇家画师。”
讲解员以此为开场白,为游客们介绍。
女童阿笑还只九岁,个头没有成年人高,在她的最舒服的视线高度里,出现最多的,不是那些宝相庄严的佛像,而是壁画底部的一排排凡尘男女。
讲解员对阿笑说道:“这是两位公主,看服饰,专家们分析,就是当年嫁到羌国来的越国与燕国公主。”
“怎么没画她们的老公呀?听说,羌国男人,超帅的!”一个围着艳丽纱巾的阿姨,挤眉弄眼地问道。
她的女儿打趣地挤兑道:“妈,少刷短视频,多看正经书。正经书里说,这俩公主,一个嫁了国王,一个嫁了太子,但没多久,就合起伙来,把国王的女儿,一个羌国的女将军,扶上王位了。”
“嚯,这么猛!”丝巾阿姨感慨道,目光依然在壁画中搜寻,“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帅哥。”
女童阿笑指着靠近洞口的一幅壁画:“这里画了好几个叔叔,唔,好像就一个叔叔,其他像大哥哥。”
讲解员走过去,对游客们继续介绍:“从结合史料的考证看,这几位,有越国跟来的武官和医官,有当时羌国羁靡部落的首领,就是他,大家看,他的周围,有不少面部特征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有牧民,有织工,还有牵骆驼的这些,都是回纥人。”
“哎哟,这两个男人长得好看!”丝巾阿姨挤到游客前排,指着壁画,“好看得还不一样呢,这个什么鸡米花部落首领,有异域风情。但我还是更喜欢他旁边这个,拿着长枪但挺斯文的,像赵子龙。嗳这个赵子龙身边的女人是谁?怎么,怎么还有只大白鹅?”
讲解员说道:“这是羌国枢密院的执政官,大概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国防部长。他旁边那个,是与越国公主一起来到羌国的宗室女,是这个执政官的妻子,但官阶与声望,不在丈夫之下,很受羌国女王的倚重。”
女童阿笑的母亲,礼貌地附和道:“她是不是叫冯啸?我看书上说,她在六十多岁时,还在做外交使者,说服越国和燕国不要打仗,联合起来,对抗元人的入侵?”
讲解员点头:“没错,当时,和她同时代的不少人,都不在了,她的丈夫好像也过世了。但她依然在做‘苏秦’。关于她后半生的一些史料,羌国文字的记录更多,可惜,这些史料,在近代被西方的一些文物贩子,从黑水城那边,偷走了。目前藏于圣彼得堡。所以,我们学界有句话,西羌遗址在中国,西羌学的研究在国外。”
成年人听到这些,就连前头只想看年轻帅哥的丝巾阿姨,也不免唏嘘起来。
女童阿笑倒是用孩子特有的敏锐观察力,打破了黯然气氛。
“怎么哪里都有这只大白鹅呀!”阿笑又发现了新的有趣的画面,“它和人一样,坐在那里吃饭吗?这些菜,都是什么?”
讲解员拿出手机,翻出一个二维码:“大家可以扫我这个码,就可以看到我们博物馆的线上复原图,复原了当时西羌的各种美食。由于与燕越两国有较长的和平共处时期,商路也通畅,还与西域相邻,所以西羌的食物,具有很明显的四方融合的特征。”
说到吃的,游客们都来劲了,纷纷扫码,打开画面。
两只绿色的卡通形象妙音鸟,出现在线上菜谱集中,拉出一个动画字幕:烹程万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