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夜色如墨。
苍狼城北门在沉重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冰冷的铁闸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光。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般刮过城头守卒的脸颊。
城外三里,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如同蹲踞的鬼影,树下,十二辆覆盖着厚实油布的高大驮车静静排列,拉车的健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萨迪克裹着厚厚的翻毛皮袍,高鼻深目在阴影中显得愈发深刻,正焦急地搓着手来回踱步。
他身后三十名胡商护卫,个个剽悍,腰挎弯刀,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黑暗。
马蹄声由远及近,十骑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停在槐树阴影下。
为首者身材高大,裹着不起眼的镶铁皮袄,面容在兜帽阴影中模糊不清,正是“秦大”。
“萨迪克老板,久等。”秦烈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风霜打磨的粗粝。
“秦头领!您可算来了!”
萨迪克如释重负,几步抢上前,借着月光看清秦烈身后那九条沉默的身影,尤其是阴影里阿依娜那双沉静的眼眸,心头莫名安定了几分,“都齐了?那咱们这就上路?”
“走。”秦烈言简意赅,拨转马头。
“好嘞!启程!去黑石城!”萨迪克翻身上马,大声吆喝。商队动了起来,车轮碾过冻硬的土地,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融入北方无边的黑暗。
天光微熹时,苍狼城那巨大的黑色轮廓已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枯黄草海,被昨夜薄雪覆盖了一层惨白。
寒风更加凛冽,毫无遮拦地呼啸而过,卷起雪沫和枯草,抽打在脸上生疼。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
“这鬼天气!”萨迪克啐了一口,紧了紧皮袍领口,策马与秦烈并行,“秦头领,按这速度,天黑前能到‘野马坡’,那里有片背风的矮崖,能凑合过夜。”
秦烈点点头,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四周看似平静的草海。枯草深处,不知隐藏着多少双眼睛。
林风等人散在商队外围,看似随意,实则保持着紧密的呼应,手始终搭在腰间的家伙上。
阿依娜跟在秦烈侧后方,薄纱遮面,只露出一双警惕观察着地面和草丛的眼睛。
“停!”阿依娜突然低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商队立刻勒马停下,护卫们瞬间握紧了刀柄。
阿依娜翻身下马,走到前方一处看似寻常的雪地旁,蹲下身,用匕首小心拨开积雪和枯草。
下面露出的泥土颜色深褐,带着一股淡淡的腥甜气。几只指甲盖大小、通体赤红、长着狰狞口器的蚂蚁尸体散落其中。
“血火蚁的临时巢穴。”阿依娜声音清冷,“刚被惊扰过,母虫带着大部分转移了。残留的气息会引来其他毒虫,绕开走。”她站起身,指向侧面一条被踩踏过的兽径。
萨迪克倒吸一口凉气:“乖乖,这玩意儿咬上一口,能让人疼得满地打滚,半天缓不过劲!多亏阿依娜姑娘!”他连忙指挥商队转向。
正午时分,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商队在一片稀疏的胡杨林边缘停下休整。
护卫们点燃篝火,烘烤冻硬的干粮。马匹啃食着枯草根和豆料。
秦烈靠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干上,闭目养神,耳朵却捕捉着风声里的一切异动。
“秦头儿,喝水。”林风递过一个水囊。
秦烈接过,灌了一口冰冷的雪水,目光扫过远处地平线:“太安静了。”
林风眼神一凛:“是有点怪。按说这季节,草原上的小部落也该出来放牧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金狼部的游骑,把这片草场当自家后院了。”钱串子凑过来,压低声音,他耳朵最灵,“刚才听到东边很远,有马蹄声,很轻,但不少,兜了个圈子又跑远了,像是在巡弋。”
“拓跋宏的地盘,规矩大了。”王猛啃着肉干,瓮声瓮气,“那帮狼崽子,鼻子比狗还灵。”
“都打起精神。”秦烈沉声道,“萨迪克。”
“在呢,秦头领!”萨迪克小跑过来。
“前面地形?”
萨迪克连忙展开一张粗糙的羊皮地图:“过了野马坡,再往西北走一天半,就是‘秃鹫峡’,那地方两山夹一沟,最是凶险,常有马匪出没…再过去,就是真正的荒凉之地,靠近鹰愁涧外围了。”
他手指点向地图西北角一片空白区域,“狼神山…就在那后面,具体位置,地图上可没有,得靠老马识途,或者…”他做了个抓舌头的手势。
秦烈盯着那片空白,仿佛能感受到地图另一端传来的诡异波动。
他腰间的青铜古镜碎片,在无人察觉的衣袍下,极其微弱地、持续地传来一丝冰冷的震颤,像是对远方某种存在的本能回应。
他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古镜,那股震颤才稍稍平息。
休整完毕,商队继续在茫茫草海中跋涉。
单调的景色和刺骨的寒风消耗着人的意志。枯黄的草浪起伏,如同凝固的波涛,延伸到天际。
偶尔能看到被啃光的兽骨,白森森地半埋在雪里,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残酷。
几只秃鹫在铅灰色的天空中盘旋,发出嘶哑难听的鸣叫。
傍晚时分,终于抵达萨迪克所说的“野马坡”。那是一片巨大的缓坡,背靠着一道数十丈高的风化岩崖,确实是个避风的好地方。
坡下还有一条几乎冻实的小溪。商队立刻忙碌起来,卸车、喂马、扎起简易的防风帐篷。篝火重新燃起,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和越来越浓的黑暗。
秦烈站在岩崖下,背风处。阿依娜无声地走到他身边,递过一小块墨绿色的、散发着辛辣气味的根茎。
“嚼一点,驱寒,提神。”她低声道,“夜里寒气重,容易侵骨。”
秦烈接过,掰下一小块扔进嘴里,一股火线般的辛辣直冲脑门,瞬间驱散了盘踞的寒意。他看向阿依娜:“夜里,你辛苦,留意毒虫和…其他的东西。”
阿依娜点点头,目光投向坡下那片在暮色中更显幽深死寂的草海:“这里…味道不对。”
“嗯?”秦烈眼神一凝。
“太干净了。”
阿依娜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几不可闻,“连最常见的沙鼠、草蛇的气息都几乎绝迹。要么是刚被强大的掠食者扫荡过…要么,就是有什么让它们本能地不敢靠近。”她顿了顿,“像狼神山外围给我的感觉,只是…弱很多。”
秦烈的心沉了下去。这片看似平静的宿营地,恐怕并不太平。
他回头望了一眼岩崖高处,那里,赵铁柱和周石头如同两块顽石,已经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制高点,警惕的目光融入沉沉的暮色。
篝火旁,林风正和萨迪克的护卫头领低声交谈,比划着什么,气氛看似融洽,但彼此眼中的戒备并未减少。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荒原。风声在岩崖的沟壑间穿梭,发出鬼哭般的呜咽。除了篝火噼啪的燃烧声和守夜人轻微的脚步声,四野死寂。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毫无征兆地从极远的北方黑暗中传来,穿透呼啸的风声,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仿佛有成千上万的狼群在黑暗深处呼应!
篝火旁的护卫们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按上了刀柄,脸上血色褪尽。萨迪克更是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肉干掉进火堆。
“金…金狼部的夜嚎!”一个胡商护卫声音发颤,“是…是他们最精锐的‘夜狼卫’在集结巡弋!”
秦烈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目光却锐利如电,刺向狼嚎传来的无尽黑暗。
腰间的古镜碎片,那丝冰冷的震颤骤然加剧了一瞬,仿佛在回应着远方的呼唤,又像是在发出无声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