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胸膛剧烈起伏,那几页轻飘飘的纸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并非不知官场有贪腐,但如此证据确凿、触目惊心的系统性欺瞒。
尤其还是发生在一个刚刚凭借此“政绩”升迁的官员身上,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朝廷的考课制度和他这个皇帝的脸上!
“好一个王永年!好一个庐州府!”皇帝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杀意。
“朕竟不知,朕的官员,已是如此‘能干’!万亩良田?哈哈,好大的手笔!”
他怒极反笑,目光扫过殿内侍立的秉笔太监和几位近臣,那些人早已吓得噤若寒蝉,深深低下头去。
“姜淮!”皇帝猛地看向他,“你告诉朕,这样的‘良田’,我大黔还有多少?这样的‘能吏’,朕的朝堂还有多少?!”
这是一个极其尖锐,也极其危险的问题。回答不好,可能引火烧身。
姜淮没有回避,他再次叩首,声音沉稳而清晰:“陛下,臣不敢妄言全国。
然,仅臣巡查所知,类似‘卢阳王’这般,或虚报政绩,或夸大工程,或隐瞒灾情,或摊派苛敛以求考课‘优异’者,绝非个案!
现行考课之弊,在于周期过长,在于偏听偏信,在于重‘显绩’而轻‘潜绩’,重‘上报’而轻‘核实’!
此弊不除,则王永年之辈前赴后继,而真正勤政爱民、默默耕耘之良吏,反而可能因不擅钻营而沉沦下僚!此非社稷之福,更非陛下之所愿见!”
他巧妙地将个案提升到了制度层面,并将问题的根源指向了考核机制本身。
皇帝沉默了。他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良久,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决断:“所以,你的‘考成法’,你的‘三簿’,就是为了对付这些?”
“回陛下,正是!”姜淮抬起头,目光灼灼,“《月政纪要》要求详录政务细节与文书编号,便是要让虚报者难以自圆其说,让怠政者无所遁形!
《年度民情调查》绕过官员自身,直探民间口碑,便是要打破这欺上瞒下的信息壁垒,让王永年之辈的‘万亩良田’谎言,在真实的民怨面前无所遁形!
《任期终了审计》更是要秋后算账,让贪墨者、留下烂摊子者,即便离任,亦难逃追责!”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无比的恳切:“陛下,此法或显严苛,然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
若非如此,不足以震慑宵小,不足以激励贤能,不足以将权力真正关进制度的笼子里!臣,非为一己之私,实为江山社稷,为陛下圣明,为天下黎民,泣血上陈!”
这番话,将“考成法”的意义拔高到了巩固皇权、维系国本的高度。
皇帝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散去。他看了一眼御案上那刺眼的“万亩良田”图册,又看了看殿下那个目光坚定、敢于捅破脓疮的年轻御史。
“拟旨。”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冷冽。
“一,庐州知府王永年,欺君罔上,苛虐百姓,贪墨国帑,罪证确凿,着即革职拿问,抄没家产,三司会审,从严惩处!其保举上官、考核官员,一并追究失察之责!”
“二,姜淮所奏《考成法》及‘三簿考核制’,深切时弊,着吏部、都察院、户部详议细则,于直隶、两江、漕督、盐运等紧要处先行试办!朕,要看到实效!”
“臣,遵旨!陛下圣明!”姜淮深深叩首,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他知道,最艰难的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一场由“万亩良田”案引爆的吏治风暴,就此拉开序幕。而姜淮的“考成法”。
也凭借这血淋淋的案例,获得了皇帝给予的、一个宝贵的试行机会。帝国的官僚体系,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冲击。
……
金陵,江南总督衙门签押房。
新任江南总督(非姜淮一派)看着吏部行文和“三簿”样本,眉头紧锁,将文书重重拍在桌上。
“荒谬!每月一报?还要都察院核查?这姜淮是要把我们都变成记账先生吗!”他对着心腹幕僚抱怨,“还有这民情调查,让那些泥腿子来议论父母官?成何体统!”
幕僚低声道:“东翁,此乃陛下旨意,试行之地,不可明面违抗。不过……这‘月报’详略,其中大有操作空间。至于民情调查,派下去的人,未必不能‘引导’……”
总督冷哼一声:“那就让下面的人‘好好’填!该详的略,该略的详,账面务必做得漂亮!还有,给各州县打招呼,都把眼睛放亮些,若有形迹可疑的外来人打听官声,立刻报上来!”
江北某县,官道旁茶肆。
两名都察院暗访御史扮作行商,与几位歇脚的农夫搭话。
“老哥,听说你们县太爷官声不错?今年收成还好吧?”
一老农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官声?哼,上月为了凑那劳什子‘月绩’,硬是让我们三天内把官道旁的土坡都种上豆子,说是‘新垦荒地’!
豆种钱还得自己出!这刚过考核,苗都枯死了!”另一人补充道:“赋税倒是没加,可各种‘捐’、‘费’多了不少,说是要应付上面的‘审计’……”
两位御史不动声色地记录着,心中凛然。地方官员的对策来得飞快,“应付考核”成了新的扰民借口。
姜淮书房,夜。
钱文奎汇报着试行初期的乱象:“大人,各地阳奉阴违者众。月报流水账化,关键问题避重就轻;
民调遭遇层层设防,百姓敢怒不敢言;甚至有人散布谣言,说‘考成法’乃是与民争利之举,意在盘剥!”
姜淮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他深知,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
“意料之中。”他沉声道,“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让‘考成法’形同虚设?太天真了!”
他立刻做出调整部署。
清流书院,战略斋。
墙上挂着试行“考成法”区域的地图,上面标记着各州县官员对“三簿制”的不同反应。钱文奎、周崇明等核心幕僚围在姜淮身边,气氛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