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之下
尘雾漫过鼻尖时,陆九溟的后颈突然泛起灼烧般的刺痛。
他死死攥住白小芩的手腕,指节因用力发白,可那截断手悬在半空中的模样,像根细针扎进他的记忆——幻境里燕家先祖的刻刀,似乎正沿着同样的轨迹,在他后颈的皮肤下重新刻写纹路。
\"九溟哥......\"白小芩的声音带着几分发颤的轻。
她的傩面不知何时滑落在地,露出被尘灰染脏的脸,眼睛却亮得惊人,\"那手背上的咒印,和我在《归藏》残卷里见过的'夺舍'图纹,连褶皱走向都一样。\"她的指尖轻轻挣了挣,\"而且......我好像闻得到,是艾草混着松烟墨的味道。\"
陆九溟的呼吸一滞。
艾草是傩面世家驱邪的常备药,松烟墨则是白小芩刻绘面具时最爱的材料。
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苗疆山庙,白小芩蹲在火盆边修补古傩面,发梢沾着墨点的模样——那时她也是用这种专注的、近乎虔诚的眼神,盯着一块裂开的青铜面具。
\"别碰。\"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哑,\"袁天罡的东西,没一样干净。\"
但白小芩的指尖还是轻轻覆上了断手。
那是种很奇怪的触感。
不像尸体的冷硬,倒像是摸着一张被露水浸透的旧纸,表面的咒印在她掌心发烫,却又有丝丝凉意顺着血管往心脏钻。
她听见墨十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残魂特有的虚浮:\"这不是普通画皮......是'魂皮',用活人的脸皮养足七七四十九天怨气,再拿阴火炼去血肉,专门用来遮掩真实身份的邪物。\"
话音未落,断手突然在她掌心扭曲。
青灰色的皮肤像被热水泡开的宣纸,簌簌剥落,露出下面裹着的暗黄人皮。
陆九溟下意识将白小芩往身后带,却见她睫毛剧烈颤动,瞳孔里映出人皮表面浮起的暗纹——竟是用血液写就的傩戏唱词,每一笔都和白氏祖祠墙上的古文字如出一辙。
\"小心!\"
沈青竹的断喝撞进耳膜时,陆九溟只觉一阵风擦着后颈掠过。
他转头望去,废墟边缘的沈青竹正与燕赤霄缠斗,后者的右肩还淌着黑血,可那道被\"断魂刀\"斩断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沈青竹的断剑砍在他胸口,金属与骨骼碰撞的脆响里,燕赤霄突然笑了:\"你以为砍断胳膊就能阻止我?
这碑里的残魂够我再生十次!\"
陆九溟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看见沈青竹的衣袖被划开道血口,看见她握剑的手在发抖,却仍咬着牙将剑脊重重磕在燕赤霄膝弯——那是《洗冤鬼录》里\"折骨验伤\"的招式,专破僵死之躯的关节。
可燕赤霄的膝盖只是发出\"咔\"的轻响,便又重新挺直,仿佛他的骨骼根本不是血肉长成。
\"九溟!\"裴怀玉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她蹲在倒塌的石台前,怀里抱着半本烧焦的笔记,指尖抵着纸面的动作都在发颤,\"我查了这些'伪阴德'的流向......它们根本不是自然汇聚的功德,是有人用民间祭祀、亡魂供奉当引子,把阴德值像抽丝一样抽走,最后全灌进了一个地方——国师府地下的'黄泉井'!\"她抬头时,眼底映着碎砖石里漏下的天光,\"那口井里,藏着真正的《阴籍原典》。\"
陆九溟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想起季寒山临终前说的\"阴籍有伪\",想起袁天罡每次出现时袖中若有若无的腐尸味——原来从一开始,他们追寻的就不是真相,而是被刻意引导着,去相信一个早已编好的故事。
\"小芩,试试'画皮点睛'。\"墨十三的残魂飘到白小芩身侧,虚虚的手指点在她腕间,\"用你刻傩面的朱砂,点在'画皮'二字上。
这东西要显形,得见活人的生气。\"
白小芩的手在怀里摸索,摸出个雕花檀木盒。
那是她从不离身的朱砂匣,盒底沉着块百年老矿的丹砂,是白氏祖奶奶当年进苗山换傩面时换回来的。
她蘸了朱砂,指尖悬在人皮\"画皮\"二字上方时,突然听见陆九溟在身后低声道:\"如果有事,我拉你跑。\"
她回头,看见他眼里的血丝,像蛛网一样缠着瞳孔。
这让她想起三年前义庄闹尸变,他护着她躲在停尸床底时,也是用这种发红的眼睛,说\"我在\"。
朱砂落下的瞬间,人皮发出蝉翼撕裂般的轻响。
暗黄的皮面突然展开,像被无形的手缓缓拉开的画卷,最中央浮起个身着青衫的少年——是袁天罡,比现在年轻至少三十岁,眉梢还带着未褪的傲气。
他身旁站着个穿判官服的少年,面容与陆九溟有七分相似,只是眼角没有那道浅浅的疤。
\"那是......\"陆九溟的喉咙发紧。
他看见少年判官手里攥着半块玉珏,和幻境里袁天罡握着的那块严丝合缝;看见袁天罡指着远处的刑台,嘴里说着什么,少年判官的脸色逐渐苍白;看见白小芩的祖先举着青铜剑冲过来,却被一团黑雾卷走,而那黑雾的形状,竟和此刻燕赤霄身上缭绕的诡气如出一辙。
\"你终于想起来了。\"李无命的虚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画卷上方,他望着陆九溟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悲悯,\"你不是穿越者,也不是重生者。
你是被他们'造'出来的——用七十二门的命数碎片,用阴籍原典的纹路,用......\"他的手指点在画卷角落的阴籍图案上,\"用那个少年判官的残魂。\"
陆九溟的后颈突然剧痛。
他想起幻境里穿透琵琶骨的锁链,想起刑台上的血顺着石板缝流成河,想起袁天罡冷笑时露出的牙齿——原来那些不是前世记忆,是他被\"制造\"时,刻进灵魂里的碎片。
\"所以你要做的,不是重写轮回......\"李无命的声音逐渐虚化,\"而是毁掉它。\"
画卷突然发出刺目的白光。
白小芩下意识抬手遮眼,再睁眼时,画卷已重新缩成巴掌大的人皮,最后一角却多了行血字,像是被指甲硬刻上去的:陆九溟·伪身。
风卷着尘雾掠过众人。
陆九溟望着那行字,后颈的灼痛顺着脊椎窜到头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听见沈青竹在远处喊\"九溟小心\",听见燕赤霄的笑声混着碎石滚落的声响,却唯独听不清自己此刻在想什么——直到白小芩突然攥住他的手,掌心还沾着未干的朱砂,烫得像团火。
\"不管是不是伪身。\"她仰起脸,鼻尖还沾着灰,眼睛却亮得惊人,\"你是陆九溟,是救过我七次的陆九溟。\"
陆九溟望着她,突然笑了。
他的手指轻轻覆上她手背的朱砂印,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蹲在义庄门口,举着块刻坏的傩面说\"这面具笑起来像你\"。
原来有些东西,哪怕是被\"造\"出来的,也会在朝夕相处里,长成比命数更真实的存在。
\"走。\"他弯腰捡起她的傩面,替她戴正,\"去黄泉井。\"
远处传来燕赤霄的咆哮。
陆九溟转头时,正看见对方的指尖刺入沈青竹的肩膀,黑血顺着指缝往下淌。
他摸向腰间的听骨刀,刀鞘上的阴籍纹路突然泛起红光——那是阴籍在共鸣,在催促他,去揭开最后一层真相。
而画卷最后那行字,正随着风,慢慢渗进他的皮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