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空气里总浸着湿漉漉的甜。五味居的后巷种着棵老梅树,此刻虽非花期,枝头却挂着些晶莹的雨珠,滴落时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倒像极了雪璃冰魄铃的脆响。
阿禾正蹲在灶台前煽火,火光映得他脸颊通红。锅里炖着的“腌笃鲜”咕嘟作响,鲜肉的醇厚、咸肉的咸香、春笋的清甜混在一起,引得路过的黄狗趴在门口,尾巴摇得像面小旗子。这是他新学的菜,掌柜说这菜最讲“火候”,急不得也慢不得,就像当年林七熬粥时说的“粥要慢慢熬,人心要慢慢暖”。
“阿禾,把这筐梅干菜送到河对岸的张阿婆家。”掌柜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手里还拨着算盘。张阿婆是个孤老,年轻时在膳堂帮过忙,如今腿脚不便,五味居总想着照拂她。阿禾应了声,背起竹筐刚要走,却见门框上的蛛网忽然动了动——一只断了腿的小蜘蛛正挣扎着往上爬,蛛丝被雨水打湿,屡屡坠落。
他想起阿木先生的故事,蹲下身用麦秸小心地托起蜘蛛,放在屋檐下干燥的角落:“慢慢来,总会爬上去的。”蜘蛛似通人性,对着他晃了晃触须。阿禾笑了,转身出门时,隐约看到灶台边的水缸里,映出个模糊的壮汉身影,正对着他点头,身边仿佛卧着只白泽,舌头舔着他的手背。
河对岸的巷子更窄,青石板缝里长满了青苔。张阿婆家的门虚掩着,阿禾推门进去,正见老人对着幅旧绣品发呆——绣品上是只冰魄铃,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是雪璃当年亲手教她绣的。“阿婆,给您送梅干菜来了。”阿禾把菜放在桌上,顺手给她续了杯热茶。
“好孩子,”张阿婆拉着他的手,掌心粗糙却温暖,“昨夜梦见戴铃铛的姑娘了,她说我绣的铃儿比真的还响呢。”老人说着,从怀里掏出块麦芽糖,“给你,当年她总把这个塞给我,说‘甜的能忘忧’。”阿禾接过糖,含在嘴里,忽然觉得舌尖的甜混着梅干菜的香,像极了雪璃先生的味道。
返回时路过石桥,正见两个书生在争论。一个说“仙膳该追求极致灵气”,把手里的灵米往石栏上一摔,米粒落地竟化作小石子;另一个说“凡膳才是根本”,将带仙气的泉水泼在地上,水迹瞬间凝成薄冰。阿禾想起掌柜教的“无分别心”,从竹筐里掏出块刚蒸的米糕:“尝尝?这糕用灵米和凡水做的,您品品哪口更合心意?”
书生们将信将疑地尝了,忽然愣住——灵米的清冽与凡水的温润在口中交融,竟比单纯的仙膳或凡膳更有滋味。摔米的书生红了脸:“是我偏执了,膳道本就无高低。”泼泉的书生也拱手:“受教了,就像这石桥,既承仙踪,也载凡履。”
阿禾回到店里时,正见掌柜对着幅新送来的画笑。画中是条寻常市井巷弄,五个身影混在行人里:挑着菜担的男子擦汗时,铁铲在筐沿划出火星,像极了林七;纳鞋底的妇人抬头看云,指尖点过的轨迹恰似星盘,是姜瑶光的模样;逗狗的壮汉被幼犬扑了个趔趄,笑声震得檐角铃铛轻响,分明是阿木;算账的账房先生偷偷给乞丐塞了个馒头,承薪勺在腰间晃悠,正是阿青;卖花姑娘的篮子里,冰魄铃与茉莉同放,铃音混着花香,是雪璃无疑。
“他们啊,”掌柜的指着画,“早把仙身融成了人间的影子。”阿禾凑近看,发现画里每个行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手里捧着的食物冒着热气,连石板缝里的青苔都透着股生机勃勃的绿。
当晚打烊后,阿禾照例给灶王爷上香,却见香炉里的灰烬自动聚成个“禾”字。他抬头望向水缸,五个身影比往日清晰了些:林七正往灶膛添柴,火光映得他眉眼温和;姜瑶光对着星盘轻笑,指尖划过的星轨落在粥碗里,化作颗颗米粒;阿木蹲在地上,正给那只断腿蜘蛛搭窝;阿青的账本摊在桌上,墨迹自动浮现“今日盈余:三碗热粥”;雪璃的冰魄铃悬在梅树梢,铃音落处,枝头竟冒出个小小的花苞。
阿禾忽然明白,所谓仙踪,从不是腾云驾雾的神迹,而是灶台上的烟火,是递出的热茶,是帮蜘蛛搭的窝,是分给乞丐的馒头,是陪老人说的闲话。就像这梅树,不开花时,也在用枝叶为路人挡雨。
窗外的雨还在下,灶上的余温慢慢散入夜色,与万家灯火相融。阿禾摸了摸怀里张阿婆给的麦芽糖,含在嘴里,甜味漫开来时,仿佛听见五人在耳边说:“人间最好的膳,是有人把你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