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从自家方向幽幽传来的、冰冷清晰的铃音,如同淬了冰毒的银针,瞬间刺穿了石磊与刘老大紧绷的神经。
两人猛地回头,心脏几乎在同一时刻停止了跳动。
泗水河畔的夜,死寂得可怕。
白日里喧嚣的码头此刻如同巨大的坟场,只有河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石,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哗啦——哗啦——”声,仿佛某种巨大生物缓慢而规律的呼吸。
浓重的、带着河底淤泥腥气和水草腐败气息的湿气弥漫在空气中,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远处的更梆声飘忽不定,反而更衬出这方天地的空旷与诡谲。
一弯残月在厚重的云层间时隐时现,投下惨淡而摇曳的微光,将河面映照得如同铺了一层破碎的、跳动的水银,更添几分阴森。
只见石磊家那扇糊着厚纸的小窗窗台上,景象已然大变!
那枚本应被红布包裹、抛入河心的青铜銮铃,竟赫然重现!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包裹它的红布散开一角,露出幽暗死寂的青黑色光泽,那色泽仿佛沉淀了数百年的时光,吸尽了周围所有的光线,冰冷,沉重,仿佛从未被移动过,正以一种非人的、漠然的姿态“注视”着惊骇欲绝的两人。
铃身表面那些繁复狰狞的兽面纹路在惨淡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下一刻就会活过来,择人而噬。
而在銮铃之旁,竟凭空多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卷以暗褐色、略显腐朽、甚至能看到细微霉斑的皮绳精心捆扎的竹简。
竹片颜色深暗,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年代久远,被水汽浸得湿漉漉、沉甸甸的,表面似乎还沾染着些许河底淤泥的黑绿色痕迹,散发出一股混合着陈年水腥、腐朽木材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古墓积尘的阴冷气息。
它就那样突兀地、沉默地躺在窗台上,仿佛不是被人放置,而是从冰冷的河水中自行浮出,搁浅于此,散发着一种比銮铃更加古老、更加沉重、更加令人不安的死寂与神秘。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竹简旁边的木质窗台上,清晰地印着一滩不规则的新鲜水渍,那水渍的边缘,并非自然晕开,而是隐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仿佛有人刚刚在此倚坐片刻留下的臀部与背部的压痕!
甚至还能看到几道细微的、分明是冰冷手指无意识搭在旁边划出的湿痕,以及一两个类似鞋跟或靴尖点地留下的滴水印记…
“操…操他娘的…”刘老大从牙缝里挤出这句粗话,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古铜色的脸膛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煞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
他行走江湖半生,见过的怪事不少,刀头舔血、帮派火并、甚至江边浮尸都未能让他如此失色。但如此诡异、如此直白、近乎挑衅的“鬼送货上门”,仍是头一遭。
这已超出了江湖恩怨的范畴,触及了更古老、更令人心悸的领域。
他握着那柄沉甸甸铁扳手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手背青筋如蚯蚓般暴起,但这一次,那惯常的、敢于拼命的狠戾中,却掺杂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源自本能的、对未知邪祟的惊惧。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
石磊则彻底僵在了原地,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那枚去而复返的銮铃和那卷神秘竹简在瞳孔中无限放大。
恐惧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浆,瞬间淹没了他,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胸口憋闷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因缺氧而晕厥。
债鬼…它不仅仅收回了铃铛…它还送来了新的东西!这东西看起来…比金银更加危险,更加不祥,仿佛触碰一下都会折寿!
那滩清晰的水渍…它刚才…就坐在这里?!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坐在这里,看着他们可笑地将铃铛抛入河中?!
这个念头让石磊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喉头痉挛,酸水直冲上来,又被他死死咽下,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冰冷粘腻的虚汗。
“回…回去!”刘老大猛地一咬牙,腮帮子绷紧,强行压下心中那冰锥般的寒意,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近乎亡命的狠劲。
他不能在一个后生小子面前露了怯,更不能任由这说不清道不明的鬼东西如此嚣张,骑在脖子上拉屎!
两人如同奔赴刑场般,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一步步踩在潮湿冰冷的石板上,发出空洞而令人心慌的回响,返回那间此刻在夜幕下显得格外渺小、孤立无援的阴森小屋。
王氏早已被窗外的诡异动静惊醒,手持着那把她精心磨锋利、刃口闪着寒光的旧剪刀,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微微发抖地守在门内。
看到儿子和刘老大回来,尤其是他们脸上那无法掩饰的、如同见了活鬼般的惊惶与恐惧,她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冰窟,一股巨大的、母性的恐慌攫住了她。
刘老大示意王氏退后,眼神凝重。他自己则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河腥味的空气,猛地拔开门闩,一把推开了房门!
“哐当”一声,冷风瞬间如潮水般灌入,吹得桌上那盏小油灯的火焰剧烈摇曳、明灭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仿佛有无数鬼影在张牙舞爪。
窗外,并无鬼影。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但那枚銮铃,那卷竹简,以及那滩刺眼的、仿佛无声嘲笑着他们的水渍,静静地躺在那里,冰冷地诉说着方才发生的、超乎所有人想象极限的诡异。
刘老大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屋外每一个阴暗的角落,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确认并无异状后,才用眼神示意石磊上前。
石磊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几乎是被刘老大用目光推着,伸出不住哆嗦、冰凉彻骨的手,极其缓慢地、仿佛触碰烧红的烙铁或剧毒的蜈蚣,一点点靠近,最终将那卷湿冷沉甸、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竹简和那枚冰冷刺骨、仿佛有自己生命的銮铃从窗台上取了下来。
竹简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刺骨得几乎粘手,带着河底的腥腐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坟墓深处的陈腐阴冷感。那皮绳捆扎得异常结实紧绷,摸上去滑腻而坚韧,如同某种冷血动物的筋络。
“打开它。”刘老大声音低沉嘶哑,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竹简,仿佛要透过竹片看到隐藏其后的真相。
他知道,这或许是弄清那纠缠不休的债鬼之根脚、以及这致命“恩惠”背后目的的惟一线索。
石磊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冰冷而麻木,试了几次都无法解开那湿滑紧绷、仿佛被无形力量锁死的皮绳。
刘老大不耐烦地低哼一声,一把夺过,用他粗壮却因常年打结解缆而异常灵巧的手指,费力地、一点点地解开了那个坚韧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