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江氏实业大楼,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平江县城的中心。
相比于周围那些早早熄灯的单位宿舍和店铺,这栋楼里透出的光,显得格外执着和明亮。
沈知微站在大楼门口,仰头看着那几个在夜色中依旧醒目的招牌——“江氏实业”。
门口的保安亭里,穿着崭新制服的保安,身姿笔挺,看到有人走近,立刻投来警惕的目光。这在平江县,是绝无仅有的景象。
她深吸一口气,晚冬的空气有些凉,却让她因为冲动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不知道见到他之后该说什么。
谢谢你?
这三个字,在她被栽赃陷害,举世皆敌的时候,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为她做的,远远超出了“谢谢”的范畴。
她只是……想见他。
这个念头,像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在心里疯狂滋长,最终驱使着她的脚步,走到了这里。
“同志,你好,请问你找谁?”保安走了出来,语气客气但公式化。
“我……我找江彻。”沈知微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保安上下打量了她一下。
眼前的女同志,穿着一件得体的米色呢子大衣,围着一条素雅的围巾,露出的半张脸清丽秀美,气质文静,不像是一般的访客。
“请问有预约吗?”
“没有。”沈知微摇了摇头,心里有些打鼓。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连见他一面,都需要预约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拉开了这么远。
就在她准备说“那我改天再来”的时候,大楼的玻璃门从里面被推开,钱斌正陪着两个客户模样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周老板,李老板,慢走啊!合作愉快!”钱斌满脸堆笑,热情地跟两人握手。
送走了客户,他一转身,就看到了站在门口,显得有些局促的沈知微。
“哎?沈科长!”钱斌当场就愣住了,随即脸上立刻绽放出惊喜的笑容,“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他的热情,和刚才保安的公事公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保安看到钱总都如此客气,看向沈知微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充满了敬畏和好奇。
沈知微被钱斌半请半迎地带进了大楼。
一楼大厅,灯火通明。
地面是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墙边摆着几盆高大的绿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清新剂味道。
几十个穿着统一蓝色工装的年轻男女,正在“江氏通讯”的柜台前忙碌着,接电话,登记,打包,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在这个时代极其罕见的,充满活力的兴奋。
这里的一切,都和县里任何一个国营单位的沉闷、萧条,截然不同。
这里充满了生命力。
“沈科长,您是来找江总的吧?他就在楼上办公室。”钱斌一边引着她走向电梯,一边热情地说道,“您可是我们江氏实业的大恩人啊!上次要不是您,我们平江的营商环境,还不知道要被王建国那样的蛀虫搞成什么样子!”
沈知微知道,钱斌说的是客气话。
真正力挽狂澜的人,是江彻。
但她没有点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电梯门打开。
这又是让沈知微震惊的一幕。
在整个平江县,除了县人民医院那部吱吱呀呀的老货梯,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崭新、明亮的客运电梯。
轿厢内壁是不锈钢的,擦得一尘不染,能清晰地映出人的影子。
钱斌按下了顶楼的“8”字。
“江总的办公室在八楼。”
电梯平稳上升,沈知微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提了起来。
顶楼的走廊,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墙上挂着几幅装裱精致的山水画,显得既雅致又气派。
钱斌将她引到一扇厚重的实木门前,轻轻敲了敲。
“江总,您在忙吗?”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钱斌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科长,您请。”
沈知微迈步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极其宽敞的办公室,足有普通干部办公室四五个大。
一整面墙,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平江县城的夜景。万家灯火,如同繁星,尽收眼底。
一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摆在窗前,桌上堆着小山似的文件。
江彻就坐在那张宽大的老板椅里,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手里夹着一支烟,烟灰缸里,已经积了不少烟蒂。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当看到进来的人是沈知微时,他深邃的眼眸里,明显闪过一丝意外。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探寻,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喜的光芒。
他立刻将手里的烟,按熄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比刚才隔着门听到的,要温和了许多。
“江总,沈科长来看您了。”钱斌笑着说了一句,然后极有眼色地说道,“江总,沈科长,你们聊,我去给你们泡茶。”
说完,他便带上门,退了出去。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江彻和沈知微两个人。
气氛,在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坐吧。”江彻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会客沙发。
沈知微走过去,有些拘谨地在沙发的边缘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江彻绕过办公桌,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身体微微后仰,姿态放松,但目光却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那目光,不带任何侵略性,却有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穿透力。
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心事。
沈知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目光落在旁边茶几上的一份地图上。
那是一张巨大的平江县城区规划图,上面用红蓝两色的铅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记号和线条。
“我……”沈知微鼓起勇气,抬起头,重新看向他,“我是来……谢谢你的。”
“谢我什么?”江彻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谢我匿名给你寄了点东西?”
他承认了。
就这么直接,这么坦然。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颤。
虽然她早就猜到了,但当他亲口承认时,那份冲击力,依旧让她难以平复。
“你……你怎么会知道那些……”她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想知道,总会有办法的。”江彻的回答,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他没有说自己是如何动用海州的律师团队,去查李德海的资金流水;也没有说自己是如何通过省城的关系,将举报材料,精准地递到了省纪委领导的案头。
这些盘根错节的复杂操作,在他口中,只是一句简单的“想知道,总会有办法”。
沈知微默然。
她知道,这句轻描淡写的背后,是她无法想象的能量和手腕。
“那块手表……也是你让人拿走的吗?”她又问。
她被停职后,那块作为“赃物”的手表,就从证物室里,不翼而飞了。
这也是王建国等人被扳倒后,局里一直悬而未决的一桩“悬案”。
江彻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端起钱斌刚刚送进来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说道:“一块不属于你的东西,留在那里,只会脏了你的眼睛。”
潜台词是:我拿了,又如何?
这份霸道,这份理所当然,让沈知微的心,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坐在那里,明明没有说任何豪言壮语,却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仿佛天塌下来,他都能随手撑住。
连日来的委屈、恐惧、后怕,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的眼眶,毫无预兆地,就红了。
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江彻脸上的笑意,收敛了。
他看着她泛红的眼圈,看着她那副想哭又强忍着的委屈模样,心里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他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崭新的,还带着包装盒的黑色小盒子,放到了沈知微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什么?”沈知微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鼻音。
“送你的。”江彻言简意赅。
沈知微愣了一下,伸手打开了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黑色的,巴掌大的小方块。
是“华星”牌寻呼机。
是现在整个平江县,最时髦,最让人眼热的东西。
“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沈知微下意识地就想把盒子盖上。
“不是给你的。”江彻却按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她的手背。
温热的,干燥的。
沈知微的身体,如同被电流击中,当场就僵住了。
一股热意,从手背,瞬间蔓延到了脸颊。
江彻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妥,立刻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将手插回口袋。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恢复了平静:“这是给沈科长的。你们稽查科,以后少不了要到处跑。有了这个,局里找你也方便,不用再满世界去寻你。”
他把这份礼物,定义为“办公用品”。
一个无可辩驳,也无法拒绝的理由。
沈知微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平静无波,却仿佛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的脸,心里又是感激,又是好气。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
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为她铺好路,为她挡下风雨,却连一个让她真心实意说声“谢谢”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最终,她没有再拒绝。
她将那个小盒子,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办公室里的气氛,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不再是尴尬,而是一种温暖的,无声的流淌。
“对了,”江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指了指茶几上的那张地图,“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个。”
他将话题,自然地,引到了工作上。
沈知微凑过去,目光落在那张地图上。
“这是……县里准备新开发的城区?”她看出了端倪。作为税务干部,她对县里的经济动向,同样敏感。
“没错。”江彻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充满了商人的精明和战略家的深邃。
“时代广场和机械厂盘活了老城区的商业和工业,县里的财政收入,今年翻了不止一倍。但是,老城区的格局太小,道路狭窄,基础设施老化,已经严重制约了下一步的发展。”
“所以,县里准备往东边,再造一个新城。”
他的手指,落在了地图上一个被红笔圈起来的,巨大的区域上。
上面标注着两个字:c区。
“这个c区,是未来新城的行政中心和商业中心。县政府,公安局,还有你们税务局,以后都会搬到这里来。”
江彻看着沈知微,缓缓说道:“这块地,我想要。”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透着一种“囊中之物”的笃定。
沈知微的心,再一次被震撼了。
当全县的个体户和小老板,还在为拥有一台bp机而沾沾自喜,为几百上千块的生意奔波劳碌时,这个男人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城市的未来,投向了这片能决定平江未来二十年格局的土地。
这就是差距。
云泥之别。
“可是……这么大一块地,还是未来的行政中心,县里……会同意卖给私人吗?”沈知微担忧地问道。在她固有的观念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以前或许不会。”江彻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但现在,时代变了。”
“他们不但会卖,还会求着我来买。”
……
江彻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三天后,一则消息,通过县委办公室的红头文件,传遍了平江县所有的企事业单位。
——平江县人民政府,决定启动“城东新区”发展计划,并邀请社会各界有识之士,共同参与新区的规划与建设。
消息的核心,直指那块代号为“c区”的黄金地块。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平江县,但凡手里有点资本,有点门路的人,都闻风而动。
谁都知道,拿下了c区,就等于拿到了未来平江县的头等舱船票。
一时间,县政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县委招待所,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一辆辆挂着外地牌照的轿车,停满了小小的院子。各种口音的“老板”“经理”,在招待所里进进出出,每个人都显得能量巨大,关系通天。
平江县,这片沉寂多年的土地,因为这块地,骤然变成了一个各方势力角逐的赛场。
城西,冯家老宅。
这是一座典型的晚清三进式院落,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在周围一片片的红砖楼房中,显得格外有底蕴,也格外孤傲。
冯家,是平江县真正的“地头蛇”。
从前清开米行开始,到民国时期的商会会长,再到解放后,子弟遍布县里各个要害部门。冯家的影响力,就像老宅院里那棵上百年的榕树,根须早已渗透了平江的每一寸土壤。
此刻,正堂里,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穿着一身黑色中式对襟褂子的老人,正端着一个紫砂茶壶,慢悠悠地品着茶。
他就是冯家的当代家主,冯敬山。
一个六十多岁,精神矍铄的年轻人,正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一丝焦虑和不忿。
他是冯敬山的长子,冯磊,现任县百货公司的副经理。
“爸,现在外面的人都快抢疯了!特别是那个从省城来的,姓梁的,听说他舅舅是省计委的领导,天天在县委书记面前晃悠,牛气得不行。”
“还有江彻那个泥腿子!他仗着搞了几个厂子,赚了点钱,现在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我听说,县里好几个领导,都私下里跟他接触过,对他那个什么‘江氏实业’,评价很高!”
冯磊越说越气:“这平江,什么时候轮到这些外来户和暴发户说话了?c区那块地,就在我们冯家祖产的旁边,理应由我们冯家来主导开发!”
冯敬山吹了吹茶杯里的热气,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急什么?”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你以为,建一座新城,是盖几间铺子那么简单吗?”
“钱,他们有。关系,那个姓梁的或许也有一点。”
“但是,这平江的人心,在谁那儿?”
冯敬山放下茶杯,抬起眼,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
“那个姓梁的,不过是来捞一笔就走的过江龙。江彻,根基太浅,除了钱,他什么都没有。”
“而我们冯家,在这里,经营了一百年。”
“你二叔在建委,你三叔在工商,你表舅在土地局……这张网,他江彻拿什么来跟我斗?”
冯磊听着父亲的话,心里的焦虑,渐渐平复下来。
“爸,那您的意思是?”
“静观其变。”冯敬山重新端起茶壶,“让他们去争,去抢,去闹。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我们再出来,收拾残局。”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
“一个毛头小子,就算有几分运气,也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平江的水,深得很,不是他想怎么趟,就能怎么趟的。”
……
与此同时,县委招待所最豪华的套房里。
一个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穿着一身名牌西装,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将两条腿,大喇喇地架在茶几上。
他就是冯磊口中,那个从省城来的“梁导”,梁宏。
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正点头哈腰地,给他点烟。
“梁导,事情都打听清楚了。这次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本地的一个叫江彻的年轻人,搞了个什么江氏实业,这两年在平江风头很劲。”
“江彻?”梁宏吐出一个烟圈,脸上满是轻蔑,“我听说了,不就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倒爷吗?靠着投机倒把,赚了两个脏钱,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没背景,没根基,看着风光,其实一碰就碎。”
“倒是那个冯家,听说在本地关系很深,我们是不是要……”手下小心翼翼地问。
“冯家?”梁宏冷笑一声,“一群守着祖产等死的老古董罢了。都什么年代了,还玩宗族势力那一套?土包子!”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扑扑的县城,眼神里充满了大城市精英对小地方的鄙夷。
“跟他们斗?他们也配?”
“这次的c区项目,我舅舅已经跟省里打过招呼了。平江的这几个领导,不敢不给面子。”
“我来这里,不是跟他们商量,是来通知他们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