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掠过城西坡地,携着新秧的湿润腥气与远处草坡上野山羊满足的咩叫。那片曾被践踏的嫩绿,如今在暖阳下舒展得越发精神,水车低沉的呜咽与竹筒分流的哗哗声织成安稳的底噪。坡地边缘,一个小小的新土堆沉默着,顶端斜插着那枚温润的骨笛,在风里发出细微清越的嗡鸣。几粒深褐色的忍冬种子在湿润的土缝里吸饱了夜露,悄悄拱出一点脆生生的嫩白芽尖,无声缠绕上土堆边缘冰冷的泥土。
孤城废墟深处,另一种声音却截然不同。
叮!当!哐啷!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金属敲击声,从昔日侯府偏院、如今临时辟出的铁匠工坊里传出,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空气里弥漫着铁腥、焦炭味,还有一种松木燃烧后特有的清香——那是为了掩盖某种更刺鼻的气息。
工坊中央,巨大的炉膛内炭火正炽,金红色的火焰舔舐着上方几块扭曲变形的巨大铁件。那些铁件依稀还能辨认出狰狞的棱角、尖锐的突刺,甚至残留着暗沉发黑、无论如何灼烧也无法褪尽的血锈。它们曾组成囚禁重犯的沉重铁笼,是旧日残酷权柄的冰冷象征。此刻,在高温的熔炼下,那些象征暴力的棱角正一点点软化、变形。
炉火旁,崔璃一身玄色襦裙,裙摆上沾着细微的磁石粉末,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星点。她并未靠近灼热的炉膛,只是站在稍远通风处,目光专注地落在一个打开的紫檀木机关匣上。匣内分层错落,盛放着打磨精细的青铜齿轮、小巧坚韧的棘轮,还有几截打磨得异常光滑、泛着冷硬光泽的曲形金属条。她左手托着匣底,右手食指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其中一枚齿轮的齿牙,指尖残留着昨夜调试水车时被竹刺划破的细小伤口。每一次拨动,齿轮都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哒”声,精准地啮合。她眉宇间带着惯有的冷冽,但那份专注里,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火候到了!” 负责掌炉的匠头哑着嗓子喊道,布满汗渍和煤灰的脸上满是凝重。他示意两个精壮的学徒。
学徒们立刻上前,用特制的长铁钳,合力夹住一块烧得通体透亮、几乎流淌着金红液光的巨大铁块。那铁块形状扭曲,依稀可见几根粗壮的栅栏模样。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空气被灼烧得扭曲。他们咬着牙,手臂肌肉虬结,稳而快地将其移出炉膛,放置到旁边厚重的铁砧上。铁砧旁,一个身形魁梧、宛如铁塔的汉子早已等候。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油亮的汗水,肌肉块块隆起,正是刑场刽子手铁鹰。他腰间那条特制的宽厚牛皮腰带上,密密麻麻嵌满了金珠,每一颗都代表一条被他斩断的性命。此刻,他手中握着的却不再是那柄缠着渗血狼头红布的鬼头刀,而是一柄沉重的大锤。
铁鹰深吸一口气,腰腹发力,双臂肌肉贲张如岩石。
呼——!
铁锤带着沉闷的风声,狠狠砸向通红的铁块!
铛——!!!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工坊内炸开,火星如同金红色的暴雨,猛地向四周飞溅!通红的铁块在重击下剧烈变形,尖锐的棱角瞬间被砸塌,扭曲的栅栏如同软泥般向内蜷缩,仿佛发出无声的哀嚎。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铁腥与某种焦糊旧血的气息,随着火星猛地扩散开来,令人作呕。
站在门口阴影处的燕无霜,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她今日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靛蓝粗布短打,长发束在脑后,腰间空空荡荡,只有怀中紧紧抱着那枚温润的骨笛。这刺鼻的气息,让她瞬间想起了教坛被攻破那日,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与火焰焚烧尸体的焦糊味。她握着骨笛的手指紧了紧,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末端那道深深的刻痕,仿佛从中汲取一丝冰凉的力量,压住翻腾的胃部。靴底内侧,被新鲜泥浆覆盖的血痕刻印似乎又在隐隐作痛。她默默退后一步,离那灼热与腥气更远了些。
“力道要匀!落点要准!” 匠头紧盯着铁砧上的变化,大声指挥,“打掉那些獠牙!砸平那些尖刺!这是要做犁,不是打棺材钉!”
铛!铛!铛!
铁鹰的锤击愈发沉稳有力,每一锤落下都伴随着铁块形状的显着改变。狰狞的尖刺被彻底砸平,扭曲的栅栏被锻打成相对平直的粗胚。汗水顺着他岩石般的脊背沟壑淌下,滴落在滚烫的铁砧边缘,发出“嗤啦”一声轻响,瞬间化作白汽。他腰间那些沉甸甸的金珠,随着他腰身的发力而晃动,碰撞出细微的、与这锻造场面格格不入的清脆声响。
白宸和叶承云站在工坊另一侧稍高的土台边缘。白宸依旧是一身竹青长袍,绣着暗银云纹,目光沉静地看着下方热火朝天的景象。叶承云则站在他侧后方半步,青衫袖口那缕若有若无的槐花蜜香,此刻完全被浓重的铁炭焦味淹没。他左手托着一个小巧的黄铜算盘,右手手指正飞快地拨动着算珠,发出细密连贯的“噼啪”声,眉头紧锁,显然在计算着眼前这庞大改造工程所需的耗费——人力、炭火、铁料补充、乃至这些匠人额外的口粮。他拨动算盘时,第三指习惯性地微微翘起,那是漕帮切口的手势,此刻却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焦虑。
“这笼子,是北狄特使‘送’来的。”白宸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了叮当的锻造声,带着一丝冷峭的玩味,“说是贺孤城新生之礼,实则是警告,提醒我们别忘了旧日的囚笼。”他目光扫过铁砧上那逐渐变形的赤红铁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熔了它,铸成翻土的犁铧,倒也应景。”
叶承云手指一顿,算珠停在半途:“主上,这熔炼耗费甚巨。光是这上好焦炭,就比寻常木炭贵了三倍不止。还有铁鹰兄弟这等神力,工钱也需……”他第三指又下意识地翘了翘,指尖轻轻敲击着算盘边框,那是他在衡量得失时的小动作。
“耗费?”白宸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目光却落在崔璃手中的机关匣上,“叶先生,你看崔姑娘匣中之物,价值几何?”
叶承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崔璃已合上紫檀木匣,正将其交给旁边一个匠人,低声交代着什么。那匠人接过匣子时,脸上带着近乎虔诚的敬畏。叶承云自然知道那匣中齿轮的价值,那是崔璃无数个日夜的心血,其精妙远非寻常铁匠所能及。他沉默片刻,第三指不再翘起,手指重新拨动算珠,声音恢复了平稳:“属下明白了。此犁若成,深耕省力,所增之产,远胜炭资。”
就在这时,工坊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议论声。
“哎呀,这金瓜子成色真足!”
“小娘子,你这价也砍得太狠了,这可是上好的生铁!”
“就是,看你这通身气派,也不像缺钱的主儿啊……”
白宸和叶承云循声望去。
只见工坊门口临时搭起的铁料堆旁,萧明凰正站在那里。她依旧裹着那件雪白无瑕的狐裘,在这烟熏火燎的铁匠工坊门口,如同误入凡尘的仙子。只是此刻,这位“仙子”雪玉般的脸颊上蹭了几道醒目的黑灰,鼻尖也沾着一点,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的可爱。她微微蹙着秀眉,葱白的手指捏着几枚黄澄澄的金瓜子,正与一个满脸油滑的铁料贩子讨价还价。那贩子身后堆着几块刚运来的上好生铁锭。
“本宫……咳,我说了,就这个价。”萧明凰的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柔媚,尾音却微微下沉,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她似乎有些气恼,习惯性地抬手,想用狐裘的袖子去擦脸上的黑灰,手抬到一半又顿住,大约是意识到会弄脏这心爱的狐裘,转而只用指尖轻轻蹭了蹭鼻尖,结果反而把黑灰蹭开了一点,在雪腮上留下一道更滑稽的痕迹。她懊恼地抿了抿唇,染着鲜红豆蔻的指甲在阳光下闪着危险的光泽。
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农妇和铁匠学徒窃窃私语,目光在她绝美的容颜、华贵的狐裘和那几枚金瓜子上来回逡巡,带着市井百姓特有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哎哟喂,小娘子,您这真是要了老张的命啊!”铁料贩子拍着大腿,一脸肉痛,眼睛却死死盯着萧明凰手中的金瓜子,“再加点,再加点!这可是顶顶好的闽铁!铸犁铧最是合用!”
萧明凰似乎被他纠缠得烦了,黛眉一竖,狐裘下摆猛地一甩,带起一阵香风,也扫落了旁边铁锭上的一层浮灰。她冷声道:“就这些!爱卖不卖!孤城百废待兴,处处要铁,你这点东西……”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刚刚甩动狐裘下摆时露出的金线绣纹,又瞥见那贩子眼中一闪而过的贪婪。
她捏着金瓜子的手指微微一动,其中一枚金瓜子在她指间灵活地翻转了一下,阳光恰好照射在瓜子底部一个极其微小的凹刻上——那是一个工整的“亩”字。她心头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将金瓜子往贩子面前又递了递,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力:“罢了,看你也不容易。就依你先前说的价,不过……”她话锋一转,染着豆蔻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堆生铁锭,“这几块边角料,你得饶给我。”
那贩子被她忽然转变的态度弄得一愣,又被她指尖那点妖异的红晃了心神,下意识地点头:“成…成!小娘子爽快!边角料您拿去!”他忙不迭地接过金瓜子,用牙咬了咬,脸上立刻堆满笑容。
萧明凰轻轻哼了一声,示意身后跟着的、一个穿着绿裙、袖口缝着各色小香囊的瘦弱丫鬟青黛去搬那些不起眼的铁锭边角料。青黛低着头,默默上前,动作麻利。萧明凰则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终于可以好好地擦拭脸上的黑灰,只是擦得有些用力,雪腮微红。她一边擦,一边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工坊内火光冲天的锻造场面,又迅速收回目光,仿佛只是嫌弃这里的烟尘。
白宸将门口这一幕尽收眼底,嘴角那抹弧度加深了些许。他自然看到了萧明凰金瓜子底部的刻字,也看到她用狐裘扫灰、露出金线绣纹的小动作——那些繁复的金线暗绣,细看之下竟是西秦密文记录的轮作之法。这位亡国公主,砍起价来,手段也带着宫廷博弈的影子。
“主上,”叶承云的声音打断了白宸的思绪,他指着铁砧方向,“您看!”
铁砧上,那巨大的铁块在铁鹰持续不断的重锤下,已基本被锻打成一个巨大、厚实、形状奇特的曲形金属板胚,正是犁铧的主体部分。但这块由精铁重笼熔铸的金属板胚,质地异常坚韧,冷却速度也极快,此刻通体虽不再赤红,却依旧呈现出一种高温下的暗橙色,边缘处甚至开始泛出冷却的青黑色,硬度陡增,锤打上去发出的声音也变得沉闷艰涩。铁鹰的锤击明显吃力起来,手臂的每一次挥动都带起更多的汗水,铁锤砸在板胚上,火星四溅,却只能留下浅浅的凹痕,再难使其大幅变形。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围上去,用铁钎插入板胚边缘试探,眉头紧锁,纷纷摇头。
“主上,崔姑娘,”匠头抹了把汗,脸上带着焦灼和无奈,“这块‘料’太硬了!寻常锻打,根本不足以让它弯成犁铧所需的弧度!强行去拗,只怕会生生崩裂!”他指着板胚边缘几处已经开始显现的细微裂纹,“您看,已经要裂了!这…这如何是好?”
铁鹰停下锤击,拄着锤柄大口喘息,腰间的金珠随着他胸膛的起伏而轻颤。他看着那顽固的板胚,眼中也闪过一丝挫败。
崔璃早已走到近前,玄色的裙摆被热浪微微掀起。她俯身,仔细查看那巨大板胚的材质和边缘的裂纹,又用手背隔空感受了一下它散发出的灼人温度。指尖昨夜被竹刺划破的伤口,在高温烘烤下隐隐作痛。她冷冽的眉眼间掠过一丝凝重。这铁质,比她预想的还要棘手。强行锻打,不仅无法成型,反而会前功尽弃。她的目光转向自己带来的紫檀木机关匣,里面的齿轮虽精妙,却无法解决眼前这纯粹的、关于材料韧性与蛮力的难题。
就在工坊内气氛陷入僵滞,连炉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清晰时。
“等等。”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燕无霜不知何时已从门口阴影处走到了崔璃身侧。她依旧抱着那枚骨笛,靛蓝粗布短打衬得她身形挺拔如初。她蜜色的脸庞被炉火映照得忽明忽暗,眼神锐利地扫过那块顽固的板胚,最后落在崔璃身上。“你这匣子里,最硬的东西是什么?”她直截了当地问,带着天狼教圣女特有的、不拐弯抹角的直白。
崔璃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毫不犹豫地打开紫檀木匣,从最底层取出一个细长的锦囊。锦囊打开,里面赫然是几根闪烁着幽冷光泽、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奇异金属线。那正是她焦尾琴的琴弦!琴弦色泽古旧,泛着历经岁月的沉光,其中一根的中段,还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已经干涸发暗的褐色痕迹——那是她调弦时旧伤裂开留下的血渍。这琴弦材质特殊,坚韧无比,是她机关术压箱底的宝贝之一。
“天蚕丝混了西域乌金,水火难侵。”崔璃言简意赅,将琴弦递向燕无霜,“够硬么?”
燕无霜接过琴弦,指尖捻了捻。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自己发辫中暗藏的天蚕丝,但手中这根,显然更加坚韧。她眼中闪过一丝异彩,没有回答崔璃的话,而是猛地转身,大步走向炉膛旁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散落着几根废弃的、手臂粗的硬木桩,是之前用来测试铁器硬度的。
燕无霜的动作快如闪电。她将几根琴弦迅速缠绕在两根相距数尺的硬木桩上,绷得笔直!动作间带着一种驯服烈马般的利落和力量感。缠绕的动作扯动了她粗布短打的袖口,露出小臂上一段若隐若现的、如同火焰燃烧般的暗红色纹身轮廓。
“铁鹰!”燕无霜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铁鹰立刻会意,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握大锤,低吼一声,全身力量爆发,沉重的铁锤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向那横亘在两根木桩之间、绷得如同钢弦般的琴弦!
嗡——!!!
一声奇异的、如同金玉断裂又似龙吟般的锐鸣骤然响起,刺破了工坊内所有的嘈杂!无形的震荡波纹以琴弦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站在近处的几个匠人只觉得耳膜嗡鸣,气血翻涌,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只见那几根绷紧的琴弦在巨锤砸下的瞬间,并未断裂,而是爆发出惊人的韧性和弹性!硬木桩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被巨大的力量拉扯得向内剧烈弯曲!而那股沛然莫御的震荡力量,透过绷紧的琴弦,如同水波般传导出去,精准地轰击在铁砧上那块顽固的、边缘已经发青发硬的巨大犁铧板胚之上!
铿——!!!
板胚内部仿佛发出一声沉闷的哀鸣!肉眼可见地,板胚整体剧烈一震!原本冷却发硬的边缘部分,那些细微的裂纹瞬间弥合、消失!整块暗橙色的金属板胚,在这一记隔山打牛般的震荡轰击下,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瞬间揉捏软化,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流动的塑性状态!高温下的金属光泽都仿佛被这一震激活,重新流淌起来!
“就是现在!快打!”燕无霜厉声喝道,蜜色的脸上因用力而泛红,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铁鹰和匠头如梦初醒!两人反应极快,同时怒吼着扑向铁砧!铁鹰的大锤再次抡起,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下!匠头则手持一柄特制的长柄铁撬棍,看准时机,在铁锤落下的瞬间,将滚烫的金属板胚边缘猛地向上撬起、弯曲!
铛——!吱嘎——
这一次,重锤落下,声音不再沉闷艰涩,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面团被揉开的韧性声响!那坚硬顽固的板胚,在承受了琴弦传递的恐怖震荡之力后,变得异常“驯服”!在铁锤的重击和撬棍的引导下,它如同巨蟒翻身,那庞大厚重的身躯开始顺从地、流畅地向内弯曲!一个巨大、饱满、充满力量感的犁铧弧线,正在重锤与撬棍的交错下,被硬生生地锻打出来!
火星如同金红色的瀑布,随着每一次锤击和撬动疯狂喷溅!灼热的气浪翻卷!铁鹰肌肉虬结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汗水如同溪流般淌下,滴落在滚烫的铁砧上瞬间化作白汽。匠头须发皆张,口中呼喝着号子,撬棍每一次发力都精准而充满技巧。
崔璃站在一旁,玄色襦裙被热浪吹拂,裙摆上的磁石粉末微微闪烁。她看着自己那几根承受了巨力却依旧绷直、丝毫无损的琴弦,又看看铁砧上那正在成型的巨大犁铧,冷冽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跳动的炉火光芒。她下意识地抚过指尖昨夜被竹刺划破的伤口,那点细微的疼痛,此刻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
燕无霜缓缓松开了握着琴弦的手,紧绷的肩背线条放松下来,轻轻吁了口气。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骨笛,指腹再次摩挲过那道温润的刻痕。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仿佛也驱散了她心中残留的一丝阴霾。原来,力量并非只能用于摧毁。
白宸的目光扫过铁砧上渐成型的巨大犁铧,扫过崔璃指尖的伤,扫过燕无霜额角的汗,最后落在门口。萧明凰不知何时已悄悄走了进来,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雪狐裘上沾了些许烟灰。她正用一方干净的丝帕,仔细擦拭着刚才砍价得来的几块铁锭边角料,染着鲜红豆蔻的指甲在粗糙的铁面上划过,发出细微的刮擦声。她似乎察觉到白宸的目光,抬起眼,那双天生媚意的眸子在炉火的映照下波光流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冲他极快地、近乎俏皮地眨了一下眼,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擦拭她的“战利品”。一块铁锭的底部,一个微小的“石”字刻痕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夕阳西斜,熔金般的余晖涂抹在孤城废墟的断壁残垣上,也洒满了城西那片新绿的坡地。巨大的新式曲辕犁终于彻底冷却,静静地躺在工坊外的空地上,黝黑的犁铧闪烁着沉甸甸的乌光,流畅饱满的弧线充满了力量感,与旁边那些被替换下来的、笨重破损的旧犁形成了鲜明对比。几个老农围着它,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冰凉的犁壁,粗糙的指腹感受着那光滑坚硬的质地,眼中满是惊奇和期待。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草木灰烬的余味,以及新铁特有的、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铁腥。
白宸站在坡地高处,看着下方忙碌的景象。他解下腰间悬挂的九连环,那冰冷的金属环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光。这曾象征杀戮的器物,如今只剩下最后三环相连。他指尖灵巧地拨弄着,目光却落在坡地边缘那个小小的土堆上——那里,骨笛依旧斜插,几株嫩绿的忍冬藤芽已顽强地探出了头,细细的藤蔓正试探着缠绕上土堆边缘。
“主上,新犁明日即可下田试耕。”叶承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却也难掩振奋。他袖口的槐花蜜香被泥土气息掩盖,但拨动算盘时第三指翘起的动作却格外利落。“崔姑娘和燕姑娘所制的齿轮组与牵引套件也已调试妥当。只是……”他犹豫了一下,“牵引此等巨犁,非壮牛不可。如今城中耕牛奇缺,仅有的几头也瘦弱不堪,恐怕……”
白宸的目光从土堆上收回,看向坡地下方。萧明凰不知何时已走到那群围着新犁的老农中间。她雪白的狐裘在暮色中依旧醒目,脸上方才擦黑灰的痕迹已经洗净,重新恢复了冰肌玉骨。她似乎正在倾听一个老农的诉苦,黛眉微蹙,那双天生含情的眼眸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她微微倾身,雪狐裘的下摆拂过沾着泥土的草叶,染上一点湿痕。她染着鲜红豆蔻的指尖,正轻轻点着新犁那巨大的犁铧,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
“牵引之力,未必只能系于牛身。”她抬起眼,目光流转,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狡黠,“城中那些废弃的绞盘、绳索,拆下来的车辕,还有……各家各户闲置的力气,难道不是现成的‘牛’么?”
她的话让周围的老农们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光亮。是啊!孤城重建,最不缺的就是力气和人手!合力牵引,以轮盘绳索省力,这巨犁未必拉不动!
“明凰姑娘说得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农激动地搓着手,“咱们老哥几个,加上家里的后生,再找些结实绳索,配上轮子……”
萧明凰唇角勾起一抹满意的浅笑,随即又像想起什么,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狐裘上被草叶弄脏的地方,带着一丝嫌弃的娇嗔:“只是这绳索绞盘,也得干净些才好。”她这细微的小动作,引得旁边几个农妇善意地笑了起来。
白宸看着下方萧明凰三言两语便点醒了众人,将难题化于无形,眼中掠过一丝赞赏。他指尖一错,九连环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轻响,最后一环应声而解!三枚冰冷的金属环静静躺在他掌心。
“叶先生,”白宸将解开的九连环随意收起,“明日试耕,就用它吧。”他指了指坡下那巨大的新犁。
叶承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着那黝黑沉雄的巨犁,又看看坡地上忙碌的人群,还有那炊烟渐起的孤城轮廓,郑重地点了点头:“是!”
晚风渐起,带着凉意,吹动了白宸竹青长袍的下摆。他走下坡地,来到那巨大的新犁旁。崔璃和燕无霜也走了过来。崔璃手中托着那个紫檀木机关匣,里面是驱动犁具转向、深浅调节的精巧齿轮组。燕无霜则抱着她的骨笛,靛蓝粗布短打上沾着工坊的炭灰。
白宸伸出手,宽大的手掌按在那冰凉光滑的犁铧上。粗粝坚硬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大地般的厚重。他微微用力,指腹感受着金属的纹理,仿佛在丈量着这片土地复苏的力量。掌心常年握笔、后来握剑留下的薄茧,在这新生的铁器上轻轻摩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些代表过往的纹路,在这纯粹的、指向泥土的器物面前,似乎也变得模糊而遥远。
崔璃默默打开机关匣,取出里面最关键的一组青铜齿轮,递向白宸。齿轮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齿牙精密,暗合天工。
燕无霜看着白宸的手掌按在犁铧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的骨笛。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一步,将骨笛轻轻放在了那巨大的、冰凉的犁铧曲面之上。温润的骨笛与冷硬的钢铁形成奇异的对比。她做完这个动作,立刻收回手,仿佛有些不自在,抱着手臂退后一步,目光却紧紧盯着那放在一起的器物。
萧明凰也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她似乎嫌地上泥土脏污,小心地提着狐裘的下摆。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荷包,倒出几枚黄澄澄的金瓜子——正是她方才“砍价”所得,底部那“亩”、“产”、“三”、“石”的微刻在余晖下清晰可见。她拈起一枚,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优雅,轻轻将其放在了骨笛旁边冰冷的犁铧上。金瓜子与骨笛、钢铁并置,闪烁着截然不同却同样夺目的光。
白宸看着犁铧上这三样来自三位女主、承载着她们过往与此刻心意的器物——精密的齿轮、温润的骨笛、刻着期许的金瓜子。他沉默片刻,解下了腰间那条由三色丝线(崔璃玄衣的磁石粉线、燕无霜发辫中的天蚕丝、萧明凰狐裘上扯下的金线)混编而成的穗带。那是她们三人共同系在九转玲珑匣上的信物。他俯身,将这条色彩斑斓、蕴含着复杂过往的穗带,仔细地缠绕在了巨大的犁铧与牵引横梁的连接处,打了一个牢固而简洁的结。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熔化的黄金,流淌过黝黑的犁铧,照亮了上面静静躺着的齿轮、骨笛、金瓜子,也照亮了那条缠绕其上的三色穗带。晚风吹过,穗带轻轻摇曳,如同大地深处涌动的脉搏。
崔璃看着那穗带缠绕上冰冷的铁犁,玄色襦裙在风中微动,指尖昨夜划破的伤口似乎被这风吹得有些发痒。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燕无霜抱着手臂,看着自己的骨笛躺在犁铧上,被夕阳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蜜色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萧明凰则轻轻拢了拢雪白的狐裘,染着豆蔻的指尖拂过被风吹到脸颊的一缕发丝,目光落在金瓜子上那个“三”字,红唇微不可查地向上弯了弯。
白宸直起身,目光扫过眼前的三位女子,最终投向暮色四合中那片新绿蔓延的田野。炊烟在孤城废墟上空袅袅升起,与天边的晚霞连成一片。
“明日,”他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沉稳,“且看这‘金笼’所化之犁,能翻出几尺沃土,能种下几分秋实。”
夜露无声地落下,浸润着田埂。那小小的土堆上,骨笛依旧矗立,忍冬的嫩芽在微凉的夜气中又悄然向上伸展了一分,细弱的藤蔓缠绕着泥土,仿佛在无声地拥抱这片劫后重生的土地。工坊外,巨大的新犁静卧在星光下,缠绕的穗带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如同沉眠巨兽平缓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