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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县的老榆木作坊里,陈师傅的刨子声比往日轻了。

我蹲在门槛上看他修门板,刨花像雪片似的落,落在他灰白的鬓角上。七十岁的人了,手还稳得像刻刀,可我瞅着他握刨子的指节——肿得像发面馒头,夜里准是疼得睡不着。

\"小豆子,把我那口樟木箱子搬来。\"陈师傅抹了把汗,\"里头有个宝贝,该见天日了。\"

箱子打开时,满屋子都是沉水香。最上头铺着块蓝布,布底下躺着柄尺子——尺身是老榆木的,油光水滑得能照见人影,刻度不是寻常的寸分,而是密密麻麻的小楷,写着\"仁义礼智信\"。最奇的是尺尾刻着朵莲花,花瓣上凝着层薄蜡,摸上去凉丝丝的。

\"这是量心尺。\"陈师傅的手抚过尺身,\"我能活到现在,就为等它成了。\"

我凑过去闻,尺子里有股子熟悉的味道——是陈师傅作坊里的木屑香,混着点药罐子的苦。听人说,他前年得了肺痨,咳得整宿睡不着,偏要硬撑着做这尺子。

\"咋个量法?\"我问。

陈师傅笑了:\"明儿县太爷要来审案,你把这尺子揣怀里。\"他指了指窗外,\"那县太爷,是青天;可县衙里的张主簿,是条黑蛇。\"

第二日晌午,县太爷周大人果然来了。他穿青衫,腰间挂着块玉,见着陈师傅先作揖:\"陈师傅,久闻您的大名。\"

陈师傅颤巍巍捧出量心尺:\"大人,这尺子能丈量人心。您试试。\"

周大人接过去,尺身突然泛起暖光,像被阳光晒过的老玉。他又惊又喜:\"陈师傅好手艺!\"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张主簿挺着肚子进来了。他穿玄色绸衫,袖管里露出半截金镯子,见着周大人就赔笑:\"大人,今日审什么案?\"

周大人没理他,把量心尺递过去:\"张主簿也试试?\"

张主簿的手刚碰到尺身,脸色就变了。尺子突然变得冰凉,像块冰碴子,凉得他直搓手。更邪乎的是,尺尾的莲花突然亮了,照得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这......这是啥?\"他猛地把尺子摔在地上。

尺子\"啪\"地落在青砖上,没碎,反而自己弹了起来。尺身映出张主簿的脸,可那脸不是平时的笑模样——他嘴角淌着血,眼睛瞪得溜圆,正对着个破米缸磕头:\"求大人饶命!小的实在交不出粮......\"

满屋子的人都看傻了。周大人的脸沉得像暴雨前的天:\"张主簿,这是怎么回事?\"

张主簿扑通跪下,冷汗浸透了后背:\"大人明鉴!小的前日去乡下催粮,那老农实在没粮,小的就......就自掏腰包垫上了......\"

\"放屁!\"陈师傅突然咳嗽起来,\"上月我去乡下修门板,见老张家的小子抱着米缸哭——说是被张主簿抢了,米缸底儿都刮干净了!\"

尺子又晃了晃,映出另一幅画面:张主簿站在老张家院里,揪着老张头的胡子,米袋里的米\"哗啦啦\"往他怀里装。老张头的孙子趴在地上哭,手里攥着半块红薯干。

周大人的玉扳指捏得咔咔响:\"张主簿,你可知罪?\"

张主簿浑身发抖,突然扑向量心尺,想把它踩碎。可尺子像长了眼睛,\"嗖\"地窜上房梁,尺身发出刺目的光,把他的丑态照得清清楚楚。

\"够了!\"周大人喝住要冲上去的衙役,\"张主簿,你私吞赈灾粮,逼死老农,本应杖毙。但今日有量心尺为证,我不判你死——\"他从怀里掏出块木牌,\"你去城门口跪着,戴枷三日,让全县百姓看看,这清官的秤杆上,容不得半粒沙子!\"

张主簿被拖下去时,还在喊:\"大人!我是为您办事啊!\"

周大人转头对陈师傅作揖:\"陈师傅,这尺子......\"

\"大人,尺子不是给我的。\"陈师傅指了指房梁,\"它该悬在公堂上,看着往后的人。\"

后来,量心尺真的挂在青阳县衙的大堂上。没过半年,有个新上任的税吏想捞油水,刚摸出银子要塞给师爷,就见量心尺\"叮\"地响了一声,尺身映出他藏在袖管里的账本——上面记着哪家该免粮,哪家该加税。税吏吓得酒都醒了,连滚带爬把银子塞回怀里。

再后来,陈师傅走了。出殡那天,全县的人都来送他。我捧着他的刨子走在最前头,路过县衙时,看见量心尺还在房梁上,被阳光照得发亮。

有人说,那尺子是老木匠用一生的良心做的。也有人说,它其实是块照妖镜,照得出人心底最见不得人的算计。

可我知道,陈师傅临终前跟我说过:\"小豆子,这尺子量的不是别人,是自个儿。你要是心里有鬼,它比谁都清楚。\"

现在我偶尔路过县衙,总爱抬头看看那柄尺子。它静静挂着,不说话,可风一吹,尺身上的\"仁义\"二字就轻轻晃,像在敲人心坎上的鼓。

都说公道自在人心,可我觉得,人心这杆秤,总得有个准星。就像陈师傅的量心尺——它不量长短,只量善恶;不量斤两,只量良心。

这世上的秤砣,终究是压在人心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