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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墟村的桑树比老辈人的胡子还老。我蹲在桑树下编竹筐,看风卷着细沙掠过树顶——自打三年前那场灾祸,天就再没痛痛快快下过雨。地里的粟米苗刚冒芽就卷成了枯柴,连村口那口老井都见了底,只剩井壁上青苔泛着冷光。

\"阿蘅!\"隔壁的巧妹抱着个破陶碗跑过来,碗里盛着半块发黑的锅巴,\"我家最后一把粟米熬粥,你喝两口。\"她眼眶红得像浸了血,\"昨儿夜里,东头张阿公的蚕房着了火,说是看见红影子扑棱棱飞过......\"

我没接锅巴。最近总有人说看见红影子,大如车轮,尾羽扫过的地方,草木焦黑,泥土冒烟。巧妹说的红影子,我知道是啥——三年前后羿射落九日,可最后一缕日头的真火没散干净,凝成了只火鸦。它本是太阳精魄所化,却因沾了人间怨气,成了吞云吸露的恶禽。

\"阿蘅姐,\"巧妹拽我衣角,\"我阿娘说,你养的蚕最灵醒。要不...你去求求桑林里的老桑树?\"

我望着满坡的桑树。它们的叶子早没了往日的油绿,叶边卷着焦痕,像被火烤过的纸。可我知道,这些老桑树还没死透——它们的根扎在地下十丈深的地方,还在拼命往土里吸最后一丝潮气。

夜里,我躺在自家土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风里有股焦糊味,是西头李阿婆家的麦垛烧了。我翻了个身,摸到枕头下的桑皮纸——那是我抄的《蚕经》,上面记着我爹教的养蚕法子:\"桑者,木之精也;蚕者,丝之魂也。桑得露则荣,蚕得桑则生。\"

突然,窗棂\"咔\"地响了一声。我摸黑点亮油灯,就见窗纸上印着个影子:红冠、金尾,翅膀展开足有两丈宽,尾羽尖儿上还滴着火星子。

\"火鸦!\"我差点喊出声。它停在院外的老槐树上,爪子扣进树皮里,树身立刻冒起青烟。我想起爹临终前的话:\"阿蘅,桑树的魂在根里,人的魂在念里。要是哪天真到了绝境......\"

第二日天没亮,我就往村后的老桑林跑。那里有棵最老的桑树,听我爷爷说他爷爷的爷爷还在时,它就这么粗。树皮皴裂如铁,树洞里塞着几百年前的蚕茧,都成了化石。

我跪在树下,摸它的树干。树身凉丝丝的,可我能感觉到,它底下有股热乎劲儿在攒着——那是活气儿,藏在树心里,不肯散。

\"老桑树,\"我贴着树干说,\"你要是不嫌弃,我想取你心口那截桑木。\"

树洞里突然落下片叶子。我接住看,叶面上还凝着露珠,绿得新鲜,像是刚从枝头摘的。\"好,\"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你要桑木做弓,蚕丝做弦,对不?\"

我吓了一跳,抬头看——树杈上蹲着只白头翁,正歪着脑袋看我。它喙里叼着根蚕丝,在晨光里泛着银亮。

\"你是...桑仙?\"

\"我是守林的雀儿。\"白头翁扑棱棱飞起来,\"三十年前你爹救过我,说桑林里的活物都是亲戚。你记着,取桑木要在寅时三刻,这时候树心最软和;蚕丝要选春蚕第五眠的头茬,浸过桑叶上的晨露,才有生气。\"

我按它说的,天没亮就摸进桑林。老桑树的树心果然软得像浸了水的棉,我用石斧慢慢剜,不敢伤了周围的木纹。等挖出根手腕粗的桑木,天已经大亮,木头上还沾着树汁,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蚕丝是巧妹帮我收的。她带着村里的娃子们,在桑林里守了七夜。每只春蚕结茧时,我们都用竹片轻轻挑开,取出最细的那根丝头。等攒够七七四十九根,巧妹把它们泡在桑叶熬的水里,丝就变得又柔又韧,拉都拉不断。

制弓那天,我把桑木弯成满月状,用蚕丝一圈圈缠紧。弦绷得笔直,却听不见半点儿响声,像春天的风掠过草尖。最后,我在弓身刻了道云纹——那是我爹教的,说云能聚气,能让箭走得更稳。

箭是用啥做的?不是竹箭,不是骨箭。我把攒了三年的蚕茧煮成丝绵,捏成箭头的模样,又在上面浸了桑树汁。阿婆说,这是\"以柔克刚\",蚕丝虽软,可裹着桑木的魂,能破妖邪。

火鸦是在芒种那天来的。那天我正在桑林里喂蚕,忽然听见头顶传来风声。抬头看,那红影子遮了半片天,尾羽扫过的地方,桑叶\"噼啪\"作响,冒起黑烟。

\"阿蘅!\"巧妹从蚕房跑出来,怀里抱着最后一筐蚕,\"它...它冲我来了!\"

我没说话。我把桑弓往肩上一扛,蚕丝弦在手里绷得发颤。火鸦的爪子已经抓向巧妹,我大喝一声,拉满了弓。

箭离弦的刹那,我听见了心跳声——不是我的,是桑弓的。它震得我虎口发麻,可箭头像长了眼睛似的,直往火鸦尾羽下钻。那是它的命门,我早打听清楚了:火鸦的戾气全聚在那儿,像团烧红的炭。

\"噗!\"箭头扎进去了。火鸦发出刺耳的尖叫,翅膀乱扑腾,火星子\"哗啦啦\"往下掉。它的羽毛开始变颜色,红的褪成金的,尾羽上的火星子变成了金粉,飘到地上,焦土里竟冒出了绿芽。

\"成了!\"巧妹喊。我瘫坐在地上,看着火鸦慢慢变小,最后落在我脚边。它不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羽毛油亮得像撒了金粉,头顶还长出个小肉冠,像个戴冠的娃娃。

\"阿蘅姐,\"巧妹蹲下来摸它,\"它身上不烫了,软乎乎的。\"

火鸦歪着脑袋看我,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伸手摸它,掌心传来暖烘烘的热,像晒过太阳的棉被。

\"你叫啥?\"我问。

它扑棱棱飞起来,落在老桑树上。树桠间立刻冒出簇新叶,绿得发亮。它又飞到我头顶,撒下片金粉。金粉落进泥土里,地缝里渗出了水珠——是雨!

那天夜里,下了场透雨。雨丝里飘着桑叶香,村头的老井满了,渠沟里的水哗哗淌。巧妹家的蚕宝宝从蚕茧里钻出来,白得像雪,爬起来\"沙沙\"响。

第二日清晨,我去看老桑树。火鸦正蹲在树杈上,嘴里衔着颗桑葚,往树洞里送——那里头塞着的蚕茧化石,竟开始动了,裂开条小缝,露出点嫩黄的茧衣。

\"它在孵新蚕。\"巧妹蹲在我旁边,\"阿蘅姐,你说火鸦是不是变成金乌了?\"

我望着树杈上的金羽鸟,它头顶的肉冠闪着金光,尾巴上的金羽在阳光下泛着暖光。风过处,它抖了抖翅膀,几片金粉飘下来,落在桑叶上,叶子立刻变得更肥更绿。

后来,桑墟村的人都说,我射的不是火鸦,是太阳精魄里的恶念。他们把我的桑弓供在祠堂里,弓身上的云纹被香火熏得发亮。可我不爱听这些,我只爱蹲在桑树下看蚕宝宝吃桑叶,看金乌鸟在枝头跳来跳去。

再后来,村里的娃子们唱起了歌谣:\"桑弓弯,蚕丝弦,阿蘅射日救桑田;金乌落,甘霖现,桑叶肥,日子甜。\"我听着他们唱,总想起那天射箭时的情形——不是我射中了火鸦,是桑林的活气儿、蚕宝宝的生机,还有我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盼头,一起把恶念化了。

就像老桑树说的:\"天地间的东西,本就没个死活。心善了,火能变金;心狠了,金能变灰。\"

现在,每年春蚕结茧时,我都会去老桑树下烧柱香。金乌鸟会从树上飞下来,停在我肩头,用嘴蹭我的手背。它的羽毛还是暖的,像晒过太阳的棉被。

而桑墟村的桑树,一年比一年茂盛。叶儿绿得能滴出油来,结的桑葚又大又甜,连外乡的商队都赶着马车来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