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道目光,再次聚焦于他一人之身,眼神中带着询问与等待。
他们在等,等这位刚刚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征服了所有人的新任盟主,下达他的第一道命令。
林厌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上,血痂与灰尘混杂在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哑而又清晰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寂静的演武场。
“诸位。”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入每个人的耳中,让所有人的心神为之一凛。
“承蒙错爱,推举林某为联军统帅。”
“但林某,自知修为浅薄,德不配位。”
“所谓统帅之名,不过是虚妄。”
“我们所有人,从此刻起,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那就是……为了活下去而挣扎的,求生者。”
求生者。
这三个字,让高台上的莫问尘、剑无尘、毒心夫人等人,眼神齐齐一变。
台下的弟子们,也从刚才的狂热中,逐渐冷静下来,脸上露出了凝重之色。
是啊,他们不是来争强斗狠,不是来扬名立万的。
他们是来面对那片能吞噬一切生灵,连杨冰清那等惊才绝艳的天骄都能埋葬的……黑潮!
“时间紧迫,废话我便不多说了。”
林厌的目光,缓缓扫过高台上的几位宗主,那双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眸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上任的第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事,只有一个请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林厌,恳请诸位宗主,开放各自宗门的……藏经阁。”
轰!
此言一出,不亚于又一道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
整个演武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紧接着,便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嗡嗡的议论声。
“什么?藏经阁?”
“他……他要干什么?那可是各派的立宗之本啊!”
“这……这怎么可能!藏经阁内的功法秘籍,岂能让外人随意翻阅?”
“疯了!这小子一定是疯了!他以为他是谁?刚当上盟主,就要染指各派的核心传承吗?”
质疑,不解,甚至愤怒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高台之上,几位宗主的脸色,也变得异常精彩。
莫问尘眉头紧锁,似乎在思索着林厌此举的深意。
水月庵的静玄师太,双手合十,低声念了一句佛号,苍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而天剑山庄的庄主剑无尘,那张刚刚缓和了一些的铁青面容,此刻再度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林盟主。”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冰冷,带着一股质问的意味。
“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藏经阁,乃一派之根基,万年之传承,其中所藏,皆为宗门不传之秘。”
“别说是你,就算是本庄主,要进入藏天剑阁的顶层,也需要经过太上长老的准许,履行重重手续。”
“你一开口,就要我们所有宗门,对你敞开这最核心的禁地?”
“你不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异想天开,太过……狂妄了吗?”
剑无尘的话,字字诛心,也说出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心声。
一旁的毒心夫人,用她那涂着蔻丹的纤长手指,轻轻卷着一缕发梢,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媚笑。
“咯咯咯……”
“剑庄主此言差矣,人家现在可是我们的盟主大人呢。”
“盟主大人的命令,我们这些做下属的,怎么敢不听呢?”
“只是啊……”
她话锋一转,美眸流转,看向林厌,眼神却变得锐利如刀。
“林盟主,我们万毒谷的藏经阁,地方小,里面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是一些淬毒炼蛊的偏门法子。”
“那些东西,可是认生的很,万一林盟主进去,被什么毒虫毒草不小心咬上一口,丢了性命,我们万毒谷可担待不起这个责任啊。”
她这番话,看似在开玩笑,实则软中带硬,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一个说“狂妄”,一个说“担待不起”,两大宗门的掌舵人,几乎在瞬间就表明了他们绝不可能同意的立场。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刚刚才凝聚起来的军心,似乎在这一刻,又有了分崩离析的迹象。
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集中到了林厌的身上。
他们想看看,这位新任的盟主,要如何化解这个死局。
面对两大宗主的联合施压,林厌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慌乱与愤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那双眼睛里,翻涌着众人看不懂的悲哀与疲惫。
“狂妄?”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嘲。
“是的,很狂妄。”
“在必死的绝境面前,任何想要活下去的念头,都是一种狂妄。”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被鲜血染红,又被黑色魔气侵蚀过的手。
“诸位前辈,你们都是元婴期的大能,是一方巨擘,你们告诉我,这黑潮,到底是什么?”
“你们说,它是太初时期遗留的周期性天灾。”
“那么,它的本质是什么?是某种特殊的灵气?是某种法则的显化?还是一种……活着的生灵?”
“它为什么会爆发?爆发的规律是什么?为什么它现在会进入衰弱期?”
“它惧怕什么?是火焰?是雷霆?还是某种我们闻所未闻的力量?”
林厌每问出一个问题,高台上几位宗主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因为这些问题,他们一个也答不上来。
他们对黑潮的了解,几乎为零!
“你们不知道。”
林厌替他们说出了答案,语气平静,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你们只知道它很危险,能杀死我们,所以我们要去探查它。”
“可你们想过没有,我们凭什么去探查?”
“就凭我们手中的剑吗?”
他的目光,落在了剑无尘的身上。
“剑庄主,天剑山庄的剑,无坚不摧,可它能斩断那无形无质的‘噬魂雾’吗?”
剑无尘嘴唇紧抿,无法回答。
林厌的目光,又转向了毒心夫人。
“毒心夫人,万毒谷的毒,神鬼莫测,可它能毒死那些由怨念和死亡本身构成的‘噬魂之奴’吗?”
毒心夫人的媚笑,也僵在了脸上。
“诸位,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用常理揣度的敌人!”
林厌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的喉咙里,迸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与绝望!
“它是一个我们完全未知的,远超我们想象的……古老存在!”
“用我们现有的认知,用我们引以为傲的功法和法宝,去对抗它,那不叫探查,那叫……送死!”
“就像我的师尊,就像那三十多名青云宗的内门精英一样,死得无声无息,死得……毫无价值!”
“师尊——!”
“杨师叔!”
听到这里,台下的青云宗弟子们,再也忍不住,一个个双目赤红,悲声呼喊。
那惨烈的一幕,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
林厌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是啊,连金丹后期的杨冰清都陨落了,他们这些人去了,又能做什么?
演武场上的气氛,变得无比压抑,一种无形的恐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之所以要看藏经阁,不是为了觊觎诸位的功法传承!”
林厌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
“我们的宗门,传承最短的也有数千年,最长的,如天剑山庄,据说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
“在那浩如烟海的古籍、札记、甚至是前人留下的只言片语中,或许……就记载着关于‘黑潮’,关于‘九幽’,关于这种‘噬魂雾’的线索。”
“哪怕只有一个名字,一个描述,一个微不足道的传说,都可能成为我们……唯一的生机!”
“我不是要去看你们的剑法,你们的毒经。”
“我只想去找寻,去找寻一切与‘上古’、‘邪魔’、‘异种’、‘天外’……这些字眼相关的记载!”
“因为,只有知道了敌人是谁,我们才能找到……杀死它的方法!”
他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众人的心坎上。
逻辑清晰,理由充分,充满了令人无法反驳的紧迫感。
剑无尘和毒心夫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内心的壁垒,已经开始动摇。
他们知道,林厌说的,或许是对的。
但是,宗门万年的规矩,祖宗传下的基业,岂是说打破就能打破的?
这其中牵扯到的,是每一派最根本的利益与尊严。
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僵持不下,气氛凝重到极点的时候。
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青云宗,同意!”
说话的,正是青云宗宗主,莫问尘!
他一步踏出,站到了林厌的身后,目光炯炯地环视着另外几位宗主。
“林厌,既是我等共同推举的盟主,他的话,便是联军的命令!”
“更何况,他所言,句句在理,是为了我们所有人的生死存亡!”
“我青云宗立派三千年,藏经七阁,九万卷藏书,从今日起,对林盟主……全面开放!不设任何禁制!”
莫问尘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魄力。
“若有任何关于宗门传承泄露的后果,由我莫问尘,一力承担!”
“莫宗主!”剑无尘脸色一变,“你这是胡闹!你这是要将青云宗的基业,拱手让人吗?”
“基业?”莫问尘惨然一笑,“剑庄主,若是宗门都没了,人也死光了,还要那点基业,有何用处?留给那些黑雾,当做它们的战利品吗?”
“你……”剑无尘一时语塞。
毒心夫人幽幽地说道:“莫宗主真是好大的魄力,只是,你青云宗愿意,不代表我们万毒谷也愿意。我们的东西,可比你们青云宗的道法,要金贵多了。”
就在此时,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身影,站了出来。
是剑无心。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虽然脸色苍白如纸,气息萎靡,但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父亲剑无尘的面前。
“父亲。”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剑无尘看着自己这个从小到大都未曾违逆过自己的儿子,眉头皱得更深了:“无心,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退下!”
“不。”剑无心摇了摇头,他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父亲,目光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执着。
“父亲,孩儿只问您一个问题。”
“我们天剑山庄的剑道,追求的是什么?”
剑无尘不假思索地答道:“是极致的锋芒,是无上的剑心,是守护天下正道!”
“说得好。”剑无心点了点头,随即惨然一笑。
“可是,当我们的剑,连敌人的影子都斩不到的时候,还谈何锋芒?”
“当我们引以为傲的剑心,在对方面前被碾得粉碎的时候,又谈何无上?”
“当我们连自己都守护不了,马上就要被那黑潮吞噬的时候,又谈何……守护天下?”
“父亲!”
剑无心的声音,陡然变得激昂起来!
“我们……错了!”
“我们所有人都错了!”
“我们抱着那些陈旧的规矩,守着那些所谓的荣耀和传承,就像一群在即将沉没的大船上,争抢着船舱里闪亮银器的傻瓜!”
“我们真正需要的,不是更快、更强的剑!”
“而是……一条能让我们从这艘沉船上活下来的路!”
他猛地转身,指向那个依旧在风中摇曳的身影。
“而他!林厌!他已经用他的方式,向我们证明了!”
“只有经历过真正的地狱,只有抛弃掉所有无谓的骄傲与章法,只有将一切都押在‘活下去’这三个字上,才有可能……战胜那个我们一无所知的敌人!”
“他的‘求生之道’,才是我们现在……唯一需要的道!”
“他要看藏经阁,不是为了偷学我们的本事,而是为了给我们所有人,找到那条活路!”
“父亲!各位前辈!”
剑无心环视众人,最后,竟再次对着林厌的方向,缓缓地,单膝跪了下去!
这一下,比他之前战败下跪,还要震撼人心!
“天剑山庄,不该成为联军寻找生路的第一个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