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秦王府的琉璃瓦上凝着层薄霜。
朱樉正将玄色玉带绕过腰间,忽见铜镜里映出观音奴的身影——她正对着菱花镜簪一支嵌珠步摇,鸦青鬓发间垂下的流苏轻轻晃动,倒比往常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俏。
\"殿下,吴王带着位姑娘在前庭求见。\"外头传来下人的嗓音。
朱樉扣玉带的动作顿了顿,与镜中观音奴对视一眼。
观音奴将最后一支银钗别好,唇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倒不知允熥这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穿过九曲回廊时,朱樉瞥见檐角垂落的冰棱正融出水珠,啪嗒坠在青砖上,惊得廊下金丝雀扑棱棱乱飞。
转过月洞门,日光骤然明亮,他抬手挡住刺眼的晨光,却见朱允熥握着个异族少女的手立在梅树下。
少女穿着件绯红织锦短袄,腰间缀着的银铃随着动作轻响,发间还别着朵带露的白梅,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允熥,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朱樉的目光扫过两人交握的手,眉梢微挑。
朱允熥挠了挠头,露出个憨厚的笑:\"二叔,允熥自从回应天还没有来拜访过二婶,刚好依娜也在我就带着她来了。\"
他说着,将阿依娜往前拉了拉,少女踉跄两步,发间白梅险些掉落。
朱樉哼了声,余光瞥见观音奴已经快步上前。
他素白的指尖轻轻扶住阿依娜的肩膀,眼里闪过笑意:\"来,依娜,二叔你已经见过了,这位是二叔唯一的妻子也就是秦王妃。\"
阿依娜像是被烫着般后退半步,局促地绞着裙角。
她抬眸望着观音奴头上流光溢彩的金步摇,又低头看看自己朴素的装束,耳尖泛起薄红:\"依娜拜见秦王妃!\"
\"叫什么秦王妃,叫二婶。\"观音奴笑着握住阿依娜冰凉的手,腕间的玉镯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咱们虽在这规矩森严的皇城,可自家人哪里用得着这些虚礼?\"
阿依娜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咬着下唇嗫嚅道:\"可是......可是我还没有和小锅锅成亲。\"
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失言,慌忙捂住嘴,整张脸涨得通红,活像熟透的柿子。
朱允熥挠着后脑勺傻笑,朱樉却轻咳一声,故意板起脸。
观音奴瞥了眼丈夫,又笑着捏了捏阿依娜的手:\"二婶还盼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她眼角眉梢俱是温柔,鬓边流苏随着说话的动作轻晃。
\"快些改口,莫要生分了。\"
\"二......二婶。\"阿依娜终于鼓起勇气,声音虽小,却清脆如林间百灵。
朱樉看着两个女子相携往花厅走去,听着观音奴温柔地询问阿依娜西北风物,忽然觉得这冬日的阳光,竟也比往日和煦了几分。
朱樉抬手招来侍从前去准备茶点,又指了指廊下的暖阁:“咱们叔侄去里头说话。”
朱允熥望着阿依娜与观音奴远去的背影,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跟在二叔身后踏入铺着厚毡的暖阁。
屋内铜炉烧得正旺,炭火气混着龙涎香萦绕,将寒意尽数驱走。
朱樉随手掀开墙上的暗格,取出个乌木匣子。朱允熥好奇地凑过去,见匣中躺着块暗沉沉的令牌,边缘刻着狰狞的饕餮纹。
“这是不良人的密令,跟袁天罡给你的那枚一样。”朱樉摩挲着令牌,目光似穿过窗纸,落在应天城林立的高宅深院里。
“昨夜菜市口那出戏,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你怎么看?”
朱允熥下意识挺直腰板:“徐家罪有应得!那些腌臜事早该整治了。”他攥紧拳头。
“不过……听说江南新贵都在观望,有人私下议论二叔是借着陛下旨意立威。”
“立威?”朱樉冷笑一声,将令牌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里的水泛起涟漪。
“这群滑不溜秋的狐狸,不拿徐家开刀,他们怎会知道天高地厚?允熥,你记住,新生世家就像春天的野草,割得太狠会反咬一口,放任不管又会疯长遮天。”
朱允熥听得入神,见二叔起身踱步,玄色蟒袍下摆扫过绣着缠枝莲的地毯。朱樉突然停下,从袖中抽出张泛黄的舆图铺展开。
指尖重重戳在江南某处:“你看,这些新冒头的商贾、寒门子弟,表面上对朝廷唯唯诺诺,实则暗中勾结漕帮、把持盐路。徐家倒台后,他们必然会争抢空缺。”
“那该如何是好?”朱允熥皱眉凑近,舆图上密密麻麻的红圈蓝点看得他头晕。
“分化、制衡。”朱樉拈起支朱砂笔,在图上画了道弧线。
“扶持张家打压李家,再用王家牵制陈家。就像摆弄棋盘上的棋子,让他们互相咬,却又离不开你这执棋人。”
他突然转身,鎏金护甲划过朱允熥的肩头。
“记住,恩威并施才是王道。该赏的时候要赏得他们肝脑涂地,该罚的时候也要罚得他们魂飞魄散。”
朱允熥咽了咽口水,忽想起一事:“可皇爷爷说过,要广开科举,提拔寒门……”
“老朱自然有老朱的考量。”朱樉打断他,往铜炉里添了块炭,火星子噼啪炸开。
“但寒门子弟入朝为官,难免与世家子弟产生龃龉。
这时候,就得有人出面当这个‘磨刀石’。”
他转头盯着侄子,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你觉得,本王为何要在应天大肆整顿?”
朱允熥若有所思:“二叔是要给父王清理障碍?”
“不光是为大哥。”朱樉坐回太师椅,捻着茶盏慢悠悠抿了口。
“应天是南都,天子脚下的安稳,关乎整个大明的根基。新生世家若是尾大不掉,早晚会成心腹大患。”他将茶盏重重一放。
“允熥,你身为皇室子弟,既要学治国安邦的仁政,也要懂雷霆手段的威慑。记住,这天下看似姓朱,可真正能坐稳江山的,从来都是懂得平衡之术的人。”
朱允熥正要回话,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下人在门外轻声说道:“殿下,王妃派人来请,说是该启程去皇宫了。”
朱樉起身整理衣袍,临走前又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今日的话,你好生琢磨。等进了宫,在皇奶奶面前,莫要露出半分锋芒。”
说罢,他负手踏出暖阁,晨光落在蟒袍的金线绣纹上,折射出刺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