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小弹被窗棂上的鸟鸣叫醒。她披衣起身,见妆奁上的琉璃灯还剩点残烛,银簪斜斜靠在灯旁,昨夜抹的菊花酒在刻痕里凝出层浅黄的霜,倒把那“石”字衬得更清了。
推开窗,晨露打湿了阶前的菊。她忽然想起阿石说要种墨麒麟,便拎着小锄往后山去。后山的土果然松软,带着腐叶的气息,她选了片向阳的坡地,用锄尖划出整齐的垄沟,又从厨房讨了把去年的陈菊籽,混着草木灰撒进去。正忙得鼻尖冒汗,忽听身后有脚步声,回头见阿石扛着捆竹篱笆站在坡上,竹枝上还挂着个布包。
“来得正好,”小弹直起身,“帮我把篱笆插成方形,别让野兔刨了籽。”阿石放下东西,从布包里掏出两个热馒头,里头夹着腌菜:“先垫垫,厨娘说你爱吃这个。”他蹲下来插篱笆时,竹片不小心蹭到小弹的手背,两人都顿了顿,像被晨露烫了似的缩回手,却又忍不住相视而笑。
春分那日,小弹去后山看菊苗,竟见坡上多了个竹棚。阿石正蹲在棚下画图纸,见她来,忙把画稿往身后藏,却被她抢了去——纸上是座爬满墨麒麟的花架,架下画着张石桌,桌边两个小人,一个簪菊,一个握笔,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登高饮酒处”。
“这花架得搭三丈高才好。”阿石挠着头解释,“我请了木匠师傅,说下个月就能完工。”小弹忽然发现画稿边角画着只小刺猬,背上驮着颗枣泥糕,正是她昨夜念叨想吃的。她抿着笑把画稿折好,塞进袖中,指尖触到片硬硬的东西——是块竹牌,上面刻着“菊田”二字,边缘还削得圆润,想来是阿石连夜刻的。
入夏时,墨麒麟的苗蹿得老高。小弹带着绣绷去竹棚绣活,阿石就坐在对面画壶公。他画的壶公总爱往壶里藏东西:有时是朵半开的菊,有时是块捏碎的糕,这次竟画了个梳双丫髻的小像,躲在壶嘴后偷偷笑。“画谁呢?”小弹故意用绣针戳他的胳膊,线尾的流苏扫过画纸,在小像脸上添了道红痕。
阿石慌忙去擦,却把墨汁蹭得更重,倒像抹了胭脂。“别闹,”他捉住她的手,指尖触到绣绷上的花样——是朵墨麒麟,针脚密得能数清瓣纹,“这绣得真好,能给我当荷包吗?”小弹把绣绷往他怀里一塞:“拿画来换,得画十朵不同的菊。”
秋分时,花架果然搭好了。墨麒麟顺着竹藤爬得满架都是,紫黑的花瓣垂下来,像挂了串缀着露珠的黑宝石。阿石在架下摆了石桌,桌上的青瓷瓶插着新折的“雪团儿”,白瓣衬着紫菊,倒比春日的桃李更耐看。他从怀里摸出个陶坛,拍开泥封:“这是今年新酿的菊花酒,加了蜜,你尝尝。”
小弹刚抿了口,就见山下有人喊:“相爷让送重阳糕来了!”几个小厮抬着食盒上来,最顶上那层糕刻着对鸳鸯,翅尖还沾着金粉。阿石拿起块往小弹嘴边送,糕屑落在她鼻尖,他伸手去擦,指腹蹭过她的唇,两人都僵住了,花架下的蟋蟀忽然停了鸣,只剩风吹墨麒麟的沙沙声。
重阳那日,相府的人都来看花架。老夫人摸着小弹绣的菊纹荷包,笑得眼角堆起皱纹:“这手艺,配得上我家阿石的画。”三夫人拉着小弹的手,往她腕上套了只银镯子:“这是老规矩,戴了这镯,往后就是一家人了。”李学士站在花架下,指着阿石新画的《菊架登高图》笑道:“该题诗了,就用小弹姑娘绣的‘岁岁菊香’作引如何?”
阿石提笔时,小弹悄悄往他砚台里滴了滴菊花酒。墨汁顿时泛出层浅金,他写下“菊架高三丈,人随花影长”,笔锋顿了顿,又添了行小字:“簪头刻小字,岁岁不相忘。”小弹看着那行字,忽然想起去年重他往簪上撒茱萸粉的模样,眼眶一热,把腕上的银镯摘下来,套在他手腕上——镯子内侧,是她昨夜偷偷刻的“弹”字。
暮色漫上来时,花架下点起了琉璃灯。墨麒麟的影子投在灯上,像无数晃动的紫蝶。小弹靠在阿石肩头,看山下的灯笼连成星河,忽然问:“明年的菊,要种些‘金蕊流霞’吗?”阿石往她手里塞了块枣泥糕,糕里的甜混着酒气漫开来:“种,再搭个更高的花架,一直搭到能摸着星星。”
风卷着菊香掠过花架,把那句“约好了”吹得很远,远到仿佛能听见明年此时,墨麒麟的花瓣落在新酿的酒坛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应和着某个未完的诺言。
又是一个重阳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