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桂花酒的缸刚搬出来,巷口的老槐树就落了第一片黄叶。阿石踩着梯子摘桂花,裤脚沾着草屑,小弹在底下举着竹筐接,偶尔有细碎的花瓣落在她发间,阿石伸手替她拂开时,指尖总带着点痒人的暖意。
“慢点摘,别折了枝桠。”小弹仰头喊,看他半个身子探在树杈间,蓝布衫被风掀起边角,像只振翅的鸟。
“知道啦,”阿石低头冲她笑,手里的竹篮晃了晃,金桂簌簌往下掉,“去年折了枝,今年这棵树就少结了半篮花,张奶奶念叨了好一阵子呢。”
正说着,张奶奶挎着菜篮从菜场回来,见他们忙得欢,把手里的冰糖往石桌上一放:“我就说今早闻着桂花香不对劲,原来是你俩在折腾。这冰糖是特意给你们留的,酿出来的酒才够甜。”
小弹刚要道谢,就见李伯推着空车慢悠悠晃过来,车斗里放着个粗陶瓮。“喏,”他拍了拍瓮身,“这是我家传的酒曲,用陈年米糠和艾草做的,比镇上买的灵。”
阿石从树上跳下来,裤脚沾着的泥土蹭在石阶上,留下串歪歪扭扭的印子。“李伯,您这酒曲藏了多少年?”
“比你俩岁数加起来还大!”李伯眯着眼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当年我跟你张奶奶定亲,就用这酒曲酿了三缸酒,喝到第三年才喝完。”
张奶奶在一旁啐了他一口:“老没正经的!”手里却把刚买的红枣往小弹竹筐里塞,“酿酒时丢几颗进去,滋味更厚。”
暮色漫上来时,桂花已经晾在竹匾里,金黄金黄的,像撒了层碎星子。阿石把陶瓮刷得干干净净,小弹用纱布滤着桂花,两人蹲在石磨旁,看花瓣在水里打着旋儿沉下去。
“书上说,酿酒要念口诀的。”小弹忽然想起说书先生的话。
阿石挑眉:“啥口诀?”
“好像是……‘桂香入瓮,岁月相融,心诚则灵,岁岁相拥’。”小弹挠挠头,“记不太清了。”
阿石却当真了,捧着酒曲往瓮里撒时,真就低声念了一遍。晚风穿过巷弄,吹得竹匾里的桂花沙沙响,像谁在偷偷应和。
封瓮那天,巷子里的人几乎都来了。李伯搬来他珍藏的红布,仔细盖在瓮口上;张奶奶剪了枝茱萸,系在瓮颈上,说能驱虫避邪;卖糖画的货郎特意做了个小酒壶糖人,插在瓮边;连隔壁的孩童都把自己攒的玻璃珠摆成圈,说要给酒“站岗”。
阿石往瓮底埋了张纸条,小弹问他写了啥,他只笑不说,塞给她颗桂花糖:“明年开封时你就知道了。”
日子在晒桂花、翻酒曲、听张奶奶讲古里慢慢过。转眼霜降到了,巷口的菊花开得泼泼洒洒,小弹剪了把最大的黄菊,插在窗台上的粗瓷瓶里。阿石则忙着修补避灾岭的石阶——前些天下雨冲坏了几处,他怕登山的人摔着。
“你说桓景当年,是不是也总修山路?”小弹蹲在他身边递石块,看他额角的汗滴落在石阶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
“肯定是,”阿石捶了捶腰,“不然哪有那么多人年年愿意跟着他登高?路好走了,人才愿意往一块儿凑嘛。”
冬至那天飘了场小雪,李伯的豆腐脑摊支起了棉棚,张奶奶的膝头盖着阿石做的厚棉垫。小弹和阿石缩在棉棚里,看雪花落在热蒸腾的豆腐脑上,瞬间化成小水珠。
“等开春,咱们去壶公山吧?”小弹忽然说,“说书先生说,那里的春天有大片大片的桃花。”
阿石往她碗里多加了勺虾皮卤:“好啊,再带上新酿的桂花酒,找块青石台,就着桃花喝。”
李伯在一旁搭话:“带上我那套旧棋盘,我跟你张奶奶也去,给你们当裁判,看谁喝得多。”
张奶奶笑骂:“你那点酒量,三盅就醉,别耽误孩子们说悄悄话。”
雪下得大了些,棉棚外的世界白蒙蒙一片,棚里却暖得很。豆腐脑的热气模糊了窗玻璃,小弹看着阿石的脸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忽然想起他埋在酒瓮下的纸条。
她猜,上面大概写着“岁岁平安”,或者“年年有今朝”。
但其实,不用看也知道。
就像巷子里的老槐树,不用记挂,春天总会发芽;就像酿在瓮里的桂花酒,不用催促,时光自会酿出最醇的甜;就像身边这个人,不用多说,牵着手,就知道要往哪儿走。
雪停时,阿石拉着小弹往回走,脚印在雪地上连成串。路过酒瓮时,小弹忽然停下,伸手摸了摸红布下的瓮身,冰凉的陶土下,仿佛能听见桂花与酒曲相拥的轻响。
“明年开封时,”她轻声说,“咱们请全巷子的人都来喝一杯吧。”
阿石用力点头,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再蒸两笼桂花糕,要多加糖的那种。”
月光从云里钻出来,洒在雪地上,亮得像铺了层银。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衬得这冬夜格外安稳。
开春那日,巷口的老槐树刚冒出绿芽,阿石就搬着锄头在酒瓮旁转悠。小弹凑过去看,见他正小心翼翼地刨开瓮边的土,额角渗着细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酒香。“别急,”小弹拽住他的袖子,“张奶奶说要等清明后,新茶下来时开封才最好。”
阿石挠挠头,把锄头往墙根一靠:“我就是想看看,桂花泡得够不够透。”他蹲在瓮边,耳朵贴着红布听了听,忽然转头冲小弹笑,“听见没?里面在冒泡呢,准是桂花在跟酒说话。”
小弹被他逗笑,刚要说话,就见卖花的姑娘挎着篮子经过,篮子里的桃花开得正艳。“阿石哥,小弹姐,”姑娘笑着递过两枝,“插在窗台上,等酒开封时,花正好配酒。”
阿石接过桃花,转身就往屋里跑,说是要找个最漂亮的瓷瓶。小弹看着他的背影笑,姑娘凑过来小声说:“我娘说,男人盼一样东西时最上心,你看阿石哥盼这酒,比盼过年还急呢。”
清明前几日,李伯送来新采的龙井,张奶奶蒸了青团,连隔壁的孩童都知道,那坛桂花酒要开封了。开封前夜,阿石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往瓮边添了把新采的春茶,说“让酒尝尝春天的味”。小弹躺在床上听着他在院里忙乎,月光透过窗棂落在被上,暖得像他掌心的温度。
开封那日,巷子里像过节。李伯搬来八仙桌,张奶奶端出蒸好的桂花糕,卖花姑娘带来了满篮的桃花,连许久不出门的瞎眼阿婆都让孙子扶着来凑热闹。阿石揭开红布时,一股醇厚的香瞬间漫开,混着新茶的清苦、桃花的甜香,把半条巷子都染成了春酿的味道。
“快看看你埋的纸条。”小弹推了推他的胳膊。阿石蹲下去,从瓮底摸出张泛黄的纸,展开时手都在抖。小弹凑过去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愿小弹的笑,比桂花甜,比春酒暖,岁岁都在我眼前。”
周围忽然响起哄笑,张奶奶用帕子抹着眼角:“这傻小子,藏了半天,就写这个。”李伯敲着酒碗喊:“快倒酒!让我们尝尝这‘甜笑酿’的滋味!”
阿石脸涨得通红,慌忙往酒壶里舀酒。酒液琥珀色,晃一晃,能看见悬浮的桂花碎,像揉碎的星子。小弹接过他递来的酒碗,抿了一口,先是桂花的绵甜,接着是酒的微辣,咽下去时,喉咙里竟泛起股暖热,从心口一直淌到四肢百骸。
“怎么样?”阿石紧张地盯着她,眼里的光比酒液还亮。
“比张奶奶的桂花糕还甜。”小弹笑着递过酒碗,“给李伯他们都满上。”
酒过三巡,李伯开始讲他年轻时的事。说他当年追张奶奶,就是靠一坛亲手酿的米酒,“那酒里没放桂花,放了我攒了半年的相思”。张奶奶嗔他“老不正经,却偷偷往他碗里添了块最大的桂花糕。卖花姑娘和隔壁的后生凑在一起喝同一碗酒,桃花落在姑娘的发间,后生伸手替她拂开,指尖碰在一起,像两朵初绽的花。
阿石忽然拽了拽小弹的袖子,往巷尾指。瞎眼阿婆正让孙子读阿石写的纸条,读一句,阿婆就笑一声,皱纹里盛着光:“好啊,好啊,日子就该这样,甜在嘴里,暖在心里。”
日头偏西时,大家渐渐散去。阿石收拾碗筷,小弹坐在桃树底下看他。他的侧脸被夕阳染成金红色,额角的汗滴落在青石板上,像颗小珠子。“你知道吗,”小弹忽然说,“你埋纸条那天,我偷看见了。”
阿石手里的碗“当啷”一声掉在盆里。“你啥时候看见的?”他红着脸凑过来,“那你咋不早说?让我紧张了这么久。”
“就想看看你紧张的样子。”小弹笑着捏他的脸,“傻样。”
他忽然把她按在桃树下,鼻尖蹭着她的鼻尖,酒气混着花香扑过来。“那你喜欢吗?”他的睫毛扫过她的脸颊,像春风拂过湖面,“喜欢我写的话吗?”
小弹刚要回答,就见张奶奶站在门口笑骂:“两个小的,青天白日的,也不怕被人看见。”阿石慌忙松开手,拉着小弹往屋里跑,桃花落了他们满身,像场甜美的雨。
夜里,小弹枕在阿石的胳膊上,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其实我也写了东西。”她从枕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片晒干的桂花,花瓣上用朱砂写着个“伴”字。“去年你摘桂花时,我捡了片最大的,想着等酒开封时给你。”
阿石把桂花片凑到鼻尖,深吸了口气,忽然翻身压住她。“那我也有东西给你。”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偶,是用碎布缝的,眉眼处绣得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来是照着她的样子做的。“缝了三个月,扎了七次手。”他的指尖划过布偶的脸颊,“以后我出远门,你就带着它,像带着我一样。”
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布偶的脸上,像沾了层糖霜。小弹忽然明白,阿石埋在瓮底的哪是纸条,是把日子过成诗的心意;她藏在枕下的哪是桂花,是想与他岁岁相依的期盼。
巷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在说,最好的时光,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誓言,是有人把你的笑当酒曲,酿进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