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隆二十年,十月十六。
大吉,诸事皆宜。
子夜时分。
坐落于黄华坊堂子胡同的新科探花郎宅邸,赫然笼罩在一片喜庆红色之中。
宅院大门正中央处,一对儿杏黄色鎏金顶嵌红宝垂黄穗大型宫灯高悬。
一盏之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东宫之喜”几字,另一盏上为“储君大婚”。
大门两侧,硕大的圆形红绸灯笼之上以金色染料书写的“囍”在四周通明的烛光之中熠熠生辉。
整座宅邸内外的廊檐、院墙等处每两盏大红囍字灯笼之间,皆悬有各式各样造型独特的花灯。
譬如仙鹤望月灯、喜鹊登梅灯、锦鲤戏荷灯、石榴开颜灯、并蒂莲开灯等等。
门前的两座石狮及院内外的花草树木之上,除却红绸彩缎,皆挂着金银箔纸裁剪的样式各异的吉祥物。
灯光一照,璀璨夺目富贵至极。
另有丝绸与羽毛制作而成的喜鹊成群地“栖息”在枝头,红绸制成的蟠桃、石榴在枝叶之间“硕果累累”。
从大门口到正堂、后院,所有主路俱铺有红毯,门楣、窗棂上悬挂的琉璃水晶饰物,随风发出声声脆响。
下人们步履匆匆。
检查灯火的、检查装饰是否整洁干净的、确保各地路面清洁的、清点库房物资的、厨房里精心熬制高汤的。
众人井井有条地忙碌着,人影在光影中来去穿梭,偶有压低的说笑声。
轻微的脚步声、拂拭绸缎的沙沙声。
禧宁堂。
一个个身穿簇新的水粉立领短袄、深青镶红边马甲、腰系红腰带的侍女。
端着盛有热水、香膏、首饰等物的托盘在四周游廊之中匆匆穿行。
热雾氤氲的浴间。
偌大的黄花梨木雕仙鹤喜鹊鸾凤浴桶旁。
两个月前被派来伺候太子妃的寒酥手持银盘,将盘中的玫瑰、茉莉、艾草、菖蒲、柏叶、以及沉香、檀香木片等多种香料加入浴汤之中。
一旁软榻前。
同样是两个月前被安排过来的瑛姑姑、跳珠,伺候着太子妃褪去寝衣,换上一件雪色底的云缎浴袍。
待喜雨为其梳顺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瑛姑姑搀着太子妃来到浴桶前踩着黄花梨雕如意云纹凳入浴。
水波荡漾。
跳珠轻柔地为太子妃撤去浴袍。
瑛姑姑持起银鎏金的长柄水勺舀起香汤,从太子妃如玉的肩头淋下。
寒酥拿了柔软的白绫布轻轻为太子妃擦拭身体,水声断断续续响起。
角落的香几上天青釉刻花香炉之中香雾袅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淡雅的香气,格外沁人心脾。
槛儿泡在香汤之中,小脸儿红扑扑的,是被热气熏的,也是心中紧张激动。
她就要嫁给太子了?
哪怕离赐婚圣旨下来已经过了半年多,槛儿也还是有种恍然如梦之感。
不是觉得以自己的身份能嫁给太子有多难以置信,而是没想到她竟就这么快要成为他的太子妃了。
因为已经答应了做他的太子妃,所以知道赐婚圣旨下来是迟早的事。
就是没想到她前一天及笄,次日圣旨就来了,时间上有些赶得太急。
槛儿至今都还记得简表哥过来找她时,清俊的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
还有阿爷阿奶、大姨姨父,和宋文兄妹仨当时眼珠子快要掉下来的样子。
圣旨都下来了,槛儿自然而然把自己与太子两情相悦的事同他们说了。
阿奶他们再一次吃惊不小,甚至大概过了有两多月才像是如梦初醒。
慢慢接受了这件事。
唯一不能接受的大抵只有宋樱,因为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骆少爷是太子!
她看中的骆少爷!她看中的太子!
要娶她表妹!
呜呜呜……
不过到底人大了,又在京城待了这么久,宋樱倒没有小时候那么虎了。
加上她爹娘的事,她平时行事也沉稳了不少。
虽爱拈酸的性子没变。
但如今她知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倒也没敢像小时候那样呛槛儿。
槛儿也没因为舅舅舅母而迁怒她,可也没亲近,表姐妹不咸不淡地处着。
有宋勤仁与葛氏的这层关系在,可能于两人来说这样的关系才恰到好处。
而对于赐婚圣旨在自己及笄的第二天下来这件事,槛儿之前趁端午以准太子妃的身份受邀参加宫宴。
跟太子见面时,特意问过他。
当然,能尽早将两人的事定下来。
槛儿也很是高兴的,那阵子她每晚一个人想起这事就控制不住笑。
但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更甚至涉及到朝政,槛儿自然想弄清楚些。
然后,太子的回答让她很是意外。
他说:“及笄是你的人生大事,如何能让其他事抢了你的风头?”
皇帝赐婚,皇家的事从来没有小事,他们的婚事于他们而言是终身大事。
是朝臣们说的,涉及江山社稷的大事。
然而太子却是将她个人的人生大事放在了首位,槛儿说不感动是假的。
她不清楚太子对她的心悦能维持到几时,也从没问过他今后纳不纳妾。
有时候槛儿自己都觉得自己似乎冷静理智得可怕,明明她那么喜欢他。
明明小时候为了他可能要有侍妾,为了别人送他美人儿的事那么难受。
她却又好像,随时都能放弃他。
槛儿想,若太子将来纳了妾。
有了宠妾,和别人生了很多孩子。
那么她会决定不再爱他,但她会忠于他,以臣的身份忠于他这位君。
所以现在,只是现在。
在他们互相爱慕的当下,她会不遗余力地沉浸于与他的这段情爱之中。
想到大姨昨晚同她说的那些事,槛儿感觉自己的脸比浴桶里的水还烫。
瑛姑姑借浇水的动作不显地偷瞄了一眼这位马上就要入东宫的太子妃。
哪怕和对方已经相处两个多月了,她还是会忍不住为太子妃的美貌惊叹。
面若桃花领如蝤蛴,一身欺霜赛雪的皮子可谓是真真正正的冰肌玉骨。
更别说那双盈盈似水的含情目,不点而朱的樱桃口,玲珑有致的身段儿。
既有少女的青葱稚嫩,又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媚。
真真是端丽冠绝,国色天香。
牡丹幻化成人形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瑛姑姑暗想。
真就再没有谁能比这位太子妃,更配他们那位俊得跟啥似的的太子爷了。
认真说来,对于能被挑来侍候太子妃这件事瑛姑姑当初还挺纳罕的。
毕竟她原先在广储司衣作坊当差。
都快二十年了。
她都做好一辈子不挪窝的准备了,却是没曾想人事司把她也叫去集合了。
说要往东宫挑人。
最后她被挑中不说,安排的差事竟还是做太子妃院里的管事姑姑!
虽说太子妃院里的管事姑姑不止一个,可光是能到太子妃身边贴身侍候,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啊。
瑛姑姑自然没有怀疑别的,就感觉被天上掉的个大馅饼砸了一脸。
沐了浴,槛儿从浴桶出来。
跳珠麻利地拿了块松江三梭飞花棉布做的浴袍将其裹住,然后动作轻柔又不失利落地替槛儿擦身。
旋即换上大红的兜衣、里衣、杏黄底红色镶边的中衣裤,外穿一件素红短袄、长裙以作梳妆打扮时之用。
槛儿便被瑛姑姑搀出了浴间。
卧房里候着十数个手捧托盘的宫女、丫鬟,银竹在清点托盘里的东西。
姜宋两家在京城没亲戚。
所以三月份吉日定下来之后没多久,宋芳禾两口子就给老家去了信,请了些稳重靠得住的亲戚来。
因此这会儿屋里除了沈老太、宋芳禾、宋樱。
便是几位按辈分槛儿该叫婶娘、姨母、姨奶奶的妇人,以及本次的全福夫人和几个皇家御用的喜娘。
槛儿一坐到妆台前。
瑛姑姑和寒酥替她擦了发,拿熏笼熏干,再拿花露调制的头油梳顺顺当当。
这次的全福夫人,国子监祭酒杨大人的夫人杨夫人适时笑盈盈地走过来。
拿起棉线替槛儿绞面。
“今日吉辰,红线开面,一开金枝玉叶,二开仪态万千,三开福寿绵延!”
旁边的沈老太率先附:“福寿绵延!”
屋里众人跟着一起说。
杨夫人笑着从额头开始绞起,“开天门,启灵光,福星高照佑吉祥。”
绞脸颊。
“褪红绒,展玉容,夫妻恩爱两情浓。”
绞线修眉。
“修娥眉,定心志,佐储理事家国安。”
都绞完了,杨夫人放下棉线。
拿起温热的棉布巾子轻轻替槛儿敷了敷脸,而后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恭贺太子妃大喜,愿太子妃自今日起与太子殿下琴瑟和鸣,日月同辉!”
沈老太再次领头附声。
都其他人也都贺喜完了,老太太红着眼眶道:“我孙女眉清目秀,福相天成,此去必能一生安康顺遂。”
“阿奶……”
槛儿喉咙一堵,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沈老太:“好孩子……”
“好了好了。”
宋芳禾擦了擦眼角,笑着过来说。
“大喜的日子咱可不兴哭哈,太子妃还要打扮呢,娘咱别耽搁了时间。”
其他婶娘姨母们见状也纷纷出言劝,说着话,脸上都是着控制不住的笑。
咋能控制住呢。
他们可是有了门皇亲国戚的亲戚,这都不是祖坟冒青烟了,是祖坟快烧没了!
沈老太虽是舍不得孙女出嫁,也担心孙女进了宫的日子能不能好过。
可毕竟是喜事,又是皇帝老爷赐的婚,她自是也不愿给孙女添堵。
“对对,别耽搁了时间,赶紧梳妆。”
槛儿的脸在沐浴时已经用太医院调制的鲜花熏蒸和玉粉敷护理过了。
这会儿再洗一遍便算完事。
等洗了脸,跳珠抹了面脂在太子妃脸上,手法娴熟仔仔细细地一通按摩。
之后又等了会儿便开始上妆。
先是拿蚕丝粉扑蘸少量异常细腻的珍珠粉,以轻拍轻按的手法敷在槛儿的脸、颈子、乃至耳后、后颈。
槛儿的皮肤好。
这般一上粉,脸颈的皮肤更是呈现出一种清莹剔透,光洁无瑕的白皙感。
有点像戴了一层面具。
好看是好看,却难免有些失真。
索性时下的新娘妆惯是如此,众人也没觉得有啥不对劲,反倒因着槛儿的底子好,瞅着就跟画儿似的。
描眉、点胭脂、贴花钿、点面靥。
等槛儿吃了一碗冰糖燕窝羹、两小块人参蜜饯之后漱了口,再上唇脂。
等行完三梳礼,梳好头。
已经是快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槛儿去了趟净房回来,便由瑛姑姑她们伺候着换上太子妃规制的翟衣。
戴上象征身份的各种配饰。
而最后的九翬四凤冠是沈老太替孙女戴上的,之后所有宫女丫鬟退下。
由瑛姑姑和喜娘检查确定了太子妃的冠服穿戴无误,沈老太按规矩慈祥地提醒孙女:“请太子妃正姿。”
槛儿看着阿奶,笑眼里含着泪。
放心吧阿奶。
我不会让自己在宫里消香玉陨的。
即便将来不再受太子宠爱,即便再多苦楚,我也会保住属于自己的东西。
辰时到。
凤冠霞帔的槛儿手持五谷丰登玉圭,来到了随二老迁来京城的宋家祠堂。
槛儿的爹姓邱,是个普通但很淳朴善良的樵夫,大抵是出于对妻子的珍视。
其生前槛儿刚被怀上时,小两口就定好了不论生儿生女孩子都姓宋。
宋芳苗死后,无父无母的邱禄的牌位被宋老头连同女儿的一并接回了家。
在家的这一年多,槛儿时不时就会来祠堂跟娘、以及她素未谋面的爹说话。
而今天,她站在爹娘的牌位前,告诉他们她要出嫁了,让他们放心。
槛儿会把日子过好。
祭告完了家庙,已是巳时,之后就是槛儿在娘家的最后醮戒环节。
也就是听训诫。
由沈老太出面教导孙女今后要孝顺公婆、辅佐丈夫、谨守妇道什么的。
长达一个时辰的训诫,槛儿全程端坐着。
动都没动一下。
等这一流程走完,槛儿又回了禧宁堂等着迎亲,期间不能进食进水。
到了下午申时,太子率东宫属官与庞大的迎亲仪仗准时抵达探花郎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