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耳鸣的救护车警笛声中,纪怜淮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生铁。
沉重的盔甲已被剥离,作战服剪开,肌肤暴露在急救车顶惨白的灯光下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
唯有内里。她的整个存在仿佛都蜷缩在身体深处那个正在肆虐狂暴的火炉核心周围——那只名为“玄珠”的“眼睛”,此刻不再是蛰伏的胚胎,而是苏醒的凶兽。
它在意识底层鼓动、嘶吼,每一次收缩都拉扯着每一根神经末梢,爆发出足以扭曲感官的痛苦能量。
耳膜里是持续不断的轰鸣,视野被灼热的白炽和闪烁的深红噪点撕扯、吞噬,外界尖利的警笛和救护人员急促的交流,都成了隔着一堵厚墙的模糊噪音。
冰冷的数据线和生命体征传感器粘附在皮肤上,像一条条带着恶意的冰蛇。
一旁的监护仪屏幕疯狂地跳动着,心电波形扭曲成剧烈痉挛的山峦,血氧饱和度数字像失灵的电梯般忽上忽下,警示的红灯疯狂闪烁,每一次鸣叫都让忙碌的医护人员神经绷紧一分。
一个年轻护士在给她手臂建立静脉通路,针尖触碰到皮肤下如同炽热岩浆般流动的血管时,纪怜淮因剧痛猛地一颤,喉咙里挤压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意识沉浮于灼热的炼狱。
“见鬼!稳住她!这什么怪异的能量反应?!”经验丰富的急救医生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徒劳地试图解读那根本不符合任何生理规律的体征数据风暴。
“推进稳定剂,双倍剂量!快!保持呼吸道通畅!”注射器针头扎进皮肤的压力,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纪怜淮在那瞬间彻底被玄珠狂暴的洪流吞没。
她堕入黑暗。
无光的深海里,不再有形体束缚,只有纯粹的能量在无垠的虚空中呼啸、碰撞,每一次震荡都让她脆弱的意识近乎瓦解。
没有时间,没有尽头。只有原始海洋深处,胚胎般玄珠冰冷、贪婪的低语在回响——
吞噬,或者被吞噬。
她在这虚无的痛苦中无望地悬浮。
彻底断片前的最后一帧画面,是副驾驶位置上,李承安转过头来一瞥,冰刀般的眼睛里没有慌乱,却沉淀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随后,黑暗便粗暴地淹没了视野。
------
天穹医疗中心顶层,特护A区。
“身份确权……最高层级‘磐石’授权通过。生物扫描验证。脑波谱匹配确认……”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清晰回荡。
李承安抬起右手,掌心按在通道尽头那扇厚重的哑光合金安全门上。
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冷白色的灯光泻出,照亮他线条冷硬的脸。
里面不是普通的医院过道,没有消毒水的气味,只有冰冷的金属质感、极其细微的引擎运转的嗡鸣,以及一种无形的能量场在空气里留下的压迫感。
一名穿着深灰制服、身材精悍如短刃的男子已经无声地等候在门内,胸口别着一个小小的集团徽记。
“李先生,设备已在准备状态。目标个体生命体征持续恶化,初步脑电监测显示深层意识区域存在高烈度、无规律能量逸散。预估,再有三十分钟……”
李承安脚步未停,径直朝监控中心快步走去,眼神锐利地扫过通道两侧数个紧闭的银灰色舱门:“基地内的‘海蛇’小组,前出三层隐蔽戒严。通知‘暗巢’节点三,唤醒预备方案‘断枝’。现在,让主治医师向我进行现场同步汇报。”
他一拳砸开监控中心的门,巨大的落地防弹玻璃窗内,是灯火通明的无菌手术准备区。
中间的无影灯下,已经安置上金属平台的纪怜淮像一具苍白的雕像,数不清的导线和传感贴片几乎将她淹没。
主屏上,她原本剧烈震颤的脑电波形,此刻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滑的近乎死寂的水平线。
这不代表着脱离险境,而是某种更深、更未知的扭曲。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诡异的冷意毫无征兆地侵入了这方严密掌控的空间。
站在角落的那个“主治医师”,看起来是一个三十多岁神情极其干练冷峻的女人,耳朵里微不可察的植入式通讯器突然掠过一串尖锐杂音。
几乎同时,她的脸色骤变,猛地转头朝通道入口处望去。李承安几乎与这女人同时察觉异样,目光猛地扫向刚刚合拢的安全门方向。
无声的指令通过女人的目光向通道内两名精悍的“护士”传递,两人肌肉瞬间绷紧,训练有素地以防御姿态向后半步。
厚重的合金安全门纹丝不动。
咚……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不急不缓的叩击声突兀地响起。
沉闷的敲击精准地穿透门扉,仿佛直接敲在人的耳骨上。
敲击声停歇,安全门侧方的识别面板突然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浮现出一个陌生的身份识别符文,淡绿色。
“权限等级……【未定义】,”电子音迟疑了一瞬,随即播报,“生物特征确认……来访者,颜槿。访问请求…异常路径…优先级……”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染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卡顿。
“拒绝访问!”女人眼神骤冷,通过唇语对李承安做出示警,“身份未知!非标权限接入路径!”
李承安下颌线绷紧,手臂微抬,无声地打了个手势。另一名伪装成助理的技术人员立刻弯腰操作控制台,指尖飞快输入指令。
但晚了。
“最高权限……指令覆盖……访问被强制提升。”电子音的波澜不惊此刻听来无比讽刺。
没有任何气压喷涌或机械运转的声音,那扇严丝合缝、重逾数吨的大门,如同被一种看不见的伟力从中间熔断了门锁。
门轴处有细微得几乎看不清的高温扭曲痕迹一闪而逝,然后便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门外站着一个女孩,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略显宽大的深蓝色制服外套,看上去像是某所普通医学院的学生模样。
她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几缕散落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表情平静得近乎空灵,甚至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倦怠。
只有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如同山涧中映不出倒影的深潭。此刻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冷漠扫过严阵以待的众人,最终落到监控大屏里纪怜淮那如同死亡降临般平稳的脑波线上。
空气仿佛凝固。那两个精悍的“护士”身体在瞬间绷直,手已隐晦地探向腰间。主治医师模样女人的瞳孔深处,细微的杀机一闪而逝。
颜槿的目光掠过李承安冷峻的脸,没有丝毫停留,仿佛他只是空气里一尊毫无意义的塑像。
她的视线穿透厚重的单向玻璃,牢牢锁在平台中央昏迷不醒的纪怜淮身上,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了然?又或者是淡淡的厌倦?
那声叹息轻若无物,却在落下的瞬间引发了风暴。
嗡!!!
就在李承安准备下令控制的刹那,一股无形但沉重如亿万倍水压的力场以颜槿为中心骤然爆发,如同一个精神炸雷。
它没有可见的光影,没有物理的碰撞,却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刺穿了在场每一个武装人员的头颅。
他们的眼神瞬间僵直,瞳孔失焦,肌肉松弛,刚刚凝聚起的警戒、动作指令、甚至杀意,都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无声消融。
那两个“护士”探向腰间武器的手软软垂下,女人眼中的锋锐被木然取代,控制台前的技术人员身体摇晃了一下,缓缓趴倒在冰冷的控制界面上,瞬间陷入了无法分辨的深度睡眠或意识控制状态。
整个手术准备区通道外,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冰冷的电子设备运转声依旧嗡嗡作响。
李承安是唯一没有被这恐怖的无差别精神冲击碾碎的人。
冰冷的触感沿着脊椎攀爬,他能“看”到那股精神风暴的实质,如同无数根有生命的能量丝线,精确地绕过他,缠绕、渗透进其他人的大脑。
他全身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指尖在袖口下蓄势待发。但当他目光撞上颜槿那双非人的眼睛时,一股前所未有的致命寒意从心脏深处炸开!
颜槿却无视了他凝结的姿态。
她旁若无人地向前走去,脚步轻巧地踏过横七竖八瘫倒的躯体,径直走向通往无菌区域的最后一道感应隔离门。
那扇需要多重生物验证的坚固门扉,在她面前数米的距离内,内部的电磁锁和解码器内部发出几声极其轻微又极其密集的爆豆声。
滋……咔哒。
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刺骨的冷气和无影灯惨白的光从中泻出,勾勒出颜槿纤细的背影。
郁承安站在原地,如坠冰窟。冷汗无声浸湿了他后背的衬衣,心脏在胸腔里敲打着警钟。
当颜槿踏入冰冷的核心手术区,寒气扑面而来。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和冷气混合的味道,数步开外,是那片被无影灯照得如同祭坛般惨白明亮的手术准备平台。
纪怜淮躺在其上,面色透明如纸,周身连着无数冰冷的管线,连接着她的身体与周围那些嗡嗡运转的精密仪器。
唯独屏幕上那条异常死寂的脑波线,如同悬崖下凝望深涧的目光。
颜槿走近,靴底在光洁的金属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她没有看那些闪烁着复杂数据的监护屏幕,目光直直落在纪怜淮胸口上方。
白皙的指尖,没有任何迟疑地伸出,轻轻地,点在了纪怜淮前额正中的位置——那正是“玄珠”在其意识图谱中投影的核心位置。
一点冰凉刺穿了意识的混沌海。
嗡——!
轻微的,但绝对真实的震颤通过颜槿的指尖反馈回来。
仿佛指尖下的并非人体,而是某种厚重合金铸造的生物核心,内部正运行着某种巨大而危险,正在失控的能量引擎,那股波动充满了原始的愤怒和扭曲生长的渴望。
颜槿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变化,空灵慵懒散去,秀气的眉尖极其微弱地蹙紧了一瞬,如同鉴赏师发现了一幅古老画卷上出乎意料的颜料层堆积。
指尖没有收回,反而极其稳定地维持着那个触点。她的精神感知如同无形的水流,随着这接触点,悄然渗透进纪怜淮意识深处那片狂暴又死寂的深渊。
不再是之前暴力无差别的精神震荡。
此刻的探测,精准得可怕。像一枚微雕手术刀片切入混沌的雾霭。
精神探测的触角越潜越深,在狂暴能量乱流的缝隙中,敏锐地捕捉到某些被玄珠核心引力扭曲的……结构细节。
一种正在快速重构着,违背常理甚至违背物理规则的生命基质结构的雏形。混乱的底色之下,那东西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畸形却高效的对称性,如同昆虫在体内构建蛹壳。
颜槿的眼眸深处,一丝真正意义上的凝重如极地浮冰般沉淀下来。
就在颜槿的精神力集中感知那片正在形成的“蛹壳”结构的刹那——
唰!
监控平台上数个负责追踪纪怜淮深层神经传导和特定能量光谱的传感器界面,如同受到强力的电磁攻击,瞬间爆出一片刺眼的雪花噪点!
持续了数秒,才在系统冗余保护下闪烁挣扎着恢复。
同一时间。
遥远的城市另一端,屹立于摩天楼群中央的那座顶端花园公寓内。
郁尧的实验室。
嗡!!!
全息控制台上一个处于常静默状态、极其微小的数据槽指示灯,毫无征兆地从稳定的绿色转变为刺眼的猩红。
猩红的灯光下,那个加密数据槽表面浮现出一行细微却触目惊心的文字:
【生物链接端口“玄珠-primary”检测到未知外部深度溯源扫描尝试(路径已脱钩)】
深埋在颈部以下维生椅中的郁尧,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睛深处,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实验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璀璨的城市夜景。可就在此刻,靠近维生椅底座的地面,极其细微但异常清晰的震动感传了上来。
像是某种强度被控制得极好,却又无法完全隔绝的冲击波,来源不明。
------
颜槿收回了点在纪怜淮额上的手指,指尖残留的微末震颤彻底消散。
她低头看着昏厥中少女苍白的面容,那奇异的深潭般的眼睛里,先前的那缕凝重已经沉淀,转化为一种更复杂的洞察。
某种属于“造物主”,带着冰冷审视又夹杂着极微一丝兴趣的光芒极快地掠过。
“原来是这样……”轻微的低语在死寂的手术区中飘散,每个字都像投入死水的冰棱,“小哑巴……你并不是简单地失控……”
她微微歪了歪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仿佛穿透了皮囊直视那颗正在成形的蛹壳。
“……你是在结茧了。”她的声音平静,却如同预言敲响命运的丧钟。
与此同时,整个天穹医疗中心坚实的地基深处,传来一阵远比郁尧实验室更明显、更庞大的震动。
这番震动并不暴烈,却带着大地深处的脉动,坚固的大楼钢筋骨架结构发出了低沉悠长的,仿佛不堪重负的呻吟。
监控中心的应急灯在闪烁的警报红光笼罩下猛地亮起,照亮了门外李承安陡然绷紧的脸。
无形的漩涡急速成型,中心的虫,正悍然褪下陈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