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修伸出手指,在空中虚虚地对着陈平川点了点,模仿着江湖术士的腔调,眼神却异常认真。
“我看你眉宇之间,文气冲霄,浩然正气自成华盖。但华盖之下,又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杀伐之气,此乃将相之才。状元之位于你,恐非坦途,必有变数。”
他话锋陡然一转,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语气笃定如铁。
“但我断言,你此番必能高中,且位列三甲,至少也是个探花郎!”
慕容修的这番话,其实说对了一半。
陈平川确实会高中,但他的目标,从不只是探花。
陈平川放下龙须笔,笔尖在砚台上轻轻一搁,发出一声清越如玉磬的微响。
他抬眼看向慕容修,那双总是深邃平静的眸子里,此刻竟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承慕容兄吉言。不过,功名利禄,皆是浮云。”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在小小的房间内回响。
“我只求此去,能将胸中所学,心中所想,尽数倾注于纸上,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万民,无愧于心,便足矣。”
……
次日,天边露出鱼肚白,京城的轮廓被描上一道金边。
贡院那两扇厚重的朱红大门,在万众期盼下,缓缓开启。
燕世藩在一众家奴的前呼后拥下,乘坐着一顶由八个壮汉抬着的华丽大轿,停在门前。
轿帘高高卷起,他意气风发地走出来,仿佛不是来赴考,而是来接受万民朝拜,登基为王。
陈平川则与慕容修一道,布衣简行,汇入了那片由无数青衫学子组成的、黑压压的人潮之中。
他们没有言语,只是随着人流,踏向那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龙门。
考场之外,一道格外洪亮的声音穿透了人群。
“大哥!加油!考个状元回来!我请你吃全京城最好吃的烤鸭!”
张金宝正像个猴子一样,手舞足蹈地站在一辆高大的马车顶上,扯着嗓子大喊。
他真诚而热烈的呼喊,引得周围无数考生与送考的家人纷纷侧目。
陈平川在踏入贡院前的最后一刻回首,看到了张金宝那张涨得通红、却无比真挚的脸。
他紧绷的心弦不由得一松,回以一个安心的笑容。
就在贡院大门即将关闭的前一刻,一顶朴素的青布官轿在几名衙役的护卫下,悄然抵达。
轿帘掀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清冷的老者,身着朝服,缓步走了下来。
他正是以刚正不阿、铁面无私闻名朝野的当朝大学士,本次春闱的主考官,张廷玉。
老者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在燕世藩那奢华得近乎挑衅的排场上,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他那沟壑纵横的眉头,微微一皱。
“哐当——”
沉重的朱红大门缓缓关闭,发出的巨响,万众瞩目的会试,正式开始!
……
会试前几场题目都比较简单,几乎难不倒人。
关键在最后一场,策论。
当题目“论流民匪患之根源及安邦定国之策”被书吏用饱蘸浓墨的笔,一笔一划写在考场中央高悬的牌板上时,整个贡院数千个号舍内,齐齐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题目太过尖锐,就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尖刀,直指大业朝胸腹之间最深、最痛的伤口。
它避开了所有歌功颂德的可能,逼着每一个考生直面王朝最严峻的现实。
燕世藩看到题目的一刹那,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中满是志在必得。
父亲早已通过门路,让他知晓了策论的大致方向。
而且还请名家代笔,写出一篇惊世雄文,让燕世藩反复背诵,他都要背吐了,现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暗笑一声,提起笔,几乎不假思索,一篇洋洋洒洒、辞藻华丽的策论便从笔端行云流水般淌出。
文中大谈君王当施以仁政,官吏需以德教化,则流民自会感恩戴德,匪患亦将自行消弭。
通篇引经据典,对仗工整,华美异常,却空洞得像一尊镶满宝石的空心神像,没有丝毫的血肉与筋骨。
而另一间号舍内,陈平川看到题目,却是心中激荡。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幕幕画面。
黑风寨里,凤三娘那双藏着血海深仇的决绝眼眸;
望河镇上,被当做祭品的小女孩那无助的啼哭;
州府墙角,那些被打断手脚、被逼乞讨的孩童……
这些鲜明的记忆,化作了奔腾的血,涌上他的心头。
他手中那支昭华郡主所赠的龙须笔,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那是万千生民的重量。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郁结的块垒化作墨池中的万顷波涛。
笔尖触纸,发出的不再是寻常的沙沙声,而是一种金石交击般的铿锵。
他的策论,开篇便如平地惊雷,直言流民与匪患,非天灾,实为人祸!
上策,安抚流民。
他摒弃了施粥赠银这种治标不治本的传统思路,详尽阐述了“以工代赈”之法。
他将消极的、施舍般的救济,彻底转变为积极的、有尊严的建设。
他甚至列出数十条具体的建议,让流民用自己的汗水与劳力,换取果腹的粮食与为人的一丝尊严。
中策,剿抚匪患。
以黑风寨为引,陈平川提出“甄别、改造、收编”六字方略,将“贼”这一笼统的概念彻底剖开。
他主张化贼为兵,以贼制贼,将匪徒中尚存血性良知、被逼无奈落草者筛选而出,加以整训,编入行伍。
这既能瞬间壮大地方军力,又能从内部瓦解匪帮的根基,釜底抽薪。
这也是他当初在黑风寨执行的政策。
中策写下最后一个字,陈平川稍微休息片刻。
真正的雷霆,在下策!
他笔锋陡然一转,字迹变得锋利如刀,直指病灶的真正根源——土地兼并、赋税沉重、吏治腐败!
“官逼民反”四个字,赫然落于纸上!
文末,他以黑风寨周边的数个州县为实例,附上了一份简明扼要却数据清晰的图表。
左侧是逐年攀升的税赋,右侧是急剧流失的田亩,而中间,是一条触目惊心、随之暴涨的匪患人数。
这都是陈平川在黑风寨的时候,详细调研后得出的结果。
数据之详实,分析之透彻,逻辑之严密,在文章的结尾处,图穷匕见,寒光毕露!
大业朝的变革,迫在眉睫!
当落下最后一笔时,天光已近黄昏,最后一缕残阳透过狭小的窗格,在陈平川墨迹未干的试卷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斑。
他吹干墨迹,将自己穿越至今的所有见闻、思考与抱负,都押在了这张薄薄的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