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穗是在整理祖母遗物时,发现那个紫檀木梳头匣的。
樟木箱最底层,它被几件旧棉袄裹着,像是怕见光。匣面蒙着层灰,却依然能看出刻得精致的缠枝莲纹,铜包角在昏暗里泛着冷光。林穗拂去浮尘,指尖触到匣锁时,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是根极细的黑发,缠在锁孔里,带着潮湿的凉意。
“小心点。”母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手里还捏着块褪色的红绸,“这匣子邪性,你祖母年轻时就总说,夜里能听见里面有梳头声。”
林穗没应声。她记得祖母临终前,枯瘦的手指一直抓着枕头下的红绳,绳端系着的,正是这样一绺长发。
匣子打开的瞬间,香粉味混着霉气涌出来,呛得她后退半步。里面没有梳子,只有团黑发,用红绳层层绕着,中心裹着个小小的木牌,刻着半朵梅花,花瓣尖上凝着点胭脂,红得像血。
“这是婉娘的念想。”母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声音发颤,“你太祖母说,当年她等不到人,就把自己的头发缠在匣子里,盼着有天能缠上那个来寻她的人。”
林穗的指尖刚碰到木牌,黑发突然活了,顺着手指往上爬,冰凉的触感里,竟带着点熟悉的桃花香——是祖母梳妆台抽屉里,那盒永远用不完的桃花胭脂味。
“它在找什么?”林穗轻声问。
母亲别过脸,看着窗外的老梅树。风卷着花瓣扑在窗上,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玻璃,要进来。
“找一个能认出她的人。”母亲的声音很轻,“你太祖母的指骨里,藏着半张没写完的药方,最后三个字是‘等砚生’。”
黑发突然松开了,在匣底铺成薄薄一层,像谁铺开的信纸。林穗这才看清,木牌背面刻着个“穗”字,和她的名字一模一样。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是这场等待里,被选中的传递者。
梳头匣的锁“咔哒”合上时,窗外的梅枝突然晃了晃,有片花瓣落在匣盖上,像是谁轻轻放下的信物。
母亲的反应太激烈,林穗反而起了疑心。她没听劝,把梳头匣藏进了卧室抽屉,红绳缠在指尖的凉意却总也散不去。
夜里睡得正沉,耳边突然飘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是窗外的风声,是贴着床头传来的,像有人用木梳慢慢划过发丝,带着种黏腻的滞涩感。
林穗猛地睁开眼,卧室里漆黑一片,窗帘缝隙漏进的月光刚好照在梳妆台的镜子上。镜中映出个模糊的影子,背对着她坐在梳妆台前,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际,手里似乎正拿着什么东西,在头发里一下下梳着。
“妈?”她试探着喊,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突兀。
梳头声停了。
镜中的影子缓缓转过头,月光太暗,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一团浓密的黑发里,两点微弱的白光,像是……眼睛。
林穗的心跳瞬间卡壳,她死死攥着被子,指节泛白。那影子没动,就那样在镜中与她对峙,空气里渐渐弥漫开一股熟悉的香粉味,比白天在梳头匣里闻到的更浓,还混着点铁锈般的腥气。
突然,抽屉“咔哒”响了一声。
是放梳头匣的那个抽屉!
林穗眼睁睁看着抽屉自己往外滑,露出里面紫檀木的边角,红绳从匣子里垂出来,像条活蛇,正一点点往床这边爬。
“别过来……”她喉咙发紧,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红绳越爬越近,冰凉的触感已经缠上脚踝。与此同时,镜中的影子站了起来,长发垂到地面,拖出一道黑色的痕迹。它没有转身,就那样背对着,一步一步往镜子外面走——脚先迈出来,然后是小腿,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长发垂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抽屉彻底拉开了,梳头匣里的那缕长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在匣子里蠕动着,像有了生命。
林穗猛地坐起来,抓起枕边的剪刀就往脚踝的红绳剪去。“咔嚓”一声,红绳断了,缠在脚踝的凉意瞬间消失。
镜中的影子停在镜子边缘,半个身子已经探出来,听到剪刀声,突然顿住。它缓缓抬起手,不是往林穗这边来,而是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月光恰好移了位,照亮了它的脖颈——那里有道深深的紫痕,像是被人用绳子勒过,皮肤下隐约能看到青黑色的血管。
“救……”影子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哭。
林穗握着剪刀的手在抖,她突然想起祖母生前总说的一句话:“别在夜里梳头,头发会记仇的。”
这时,母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穗穗,你没事吧?”
林穗回头的瞬间,镜中的影子和地板上的长发都消失了,抽屉也自己合上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空气里的腥气还没散,还有梳妆台上的镜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用手一抹,能看到镜面上残留着几缕黑色的发丝。
门开了,母亲举着台灯走进来,脸色苍白:“我听见剪刀响……”
她的目光扫过梳妆台,突然定格在镜子上,瞳孔骤缩:“你是不是动了那个梳头匣?”
“它……它自己动的。”林穗的声音还在发颤。
母亲没说话,转身从衣柜顶上翻出个褪色的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黄纸符。她抓过林穗的手,把符纸塞进她掌心:“这是你太奶奶留下的,她说要是哪天家里招了‘缠发鬼’,就用这个镇着。”
“缠发鬼?”林穗追问,“太奶奶怎么知道的?”
母亲的嘴唇哆嗦着,半晌才说:“你太奶奶年轻时候,是个梳头娘姨,专门给大户人家的小姐梳头。有年冬天,她给一位新嫁娘梳头,那小姐的头发太长,梳着梳着,突然就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怕被什么听见:“小姐死了,头发却没断,缠在太奶奶手上,怎么扯都扯不掉。后来还是请了道士,才用符纸压住,把头发收进了梳头匣……”
林穗看着掌心的符纸,突然想起刚才影子捂住脖子的动作,还有那道紫痕。
“那小姐……叫什么名字?”
母亲的脸色彻底白了:“道士说,她的头发记着仇,不能提名字,一提,就会被缠上一辈子。”
话音刚落,卧室的灯突然闪了一下,灭了。
黑暗中,梳头匣所在的抽屉,又一次发出了“咔哒”声。这次,里面传来的不是梳头声,而是发丝摩擦木头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像是有无数根头发正在匣子里疯狂挣扎,想要冲出来。
林穗握紧符纸,感觉那冰凉的红绳,正顺着床脚,重新缠上她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