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刀子卷着雪沫子,“噼啪”抽打着周济世的脸皮。他出了同仁堂后门,钻进一条积雪埋过脚脖子的窄胡同,只觉得那股子混着肉琥珀腥气的怪味,像冻粘在鼻腔深处,顶得他脑仁阵阵发紧。
百年的脉案方子里,压根找不着一味药能化这玩意儿!炮药刘那句“活人琥珀”掺着寒气,在他心窝子里结了冰。西鹤年堂……非走这一趟不可了!
西鹤年堂旧址在北城根儿下,早几年遭了兵痞子的抢掠,一把火燎掉半边,如今就剩几堵戳破天的焦黑残墙,立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戳得人眼疼。风钻过断壁豁口,“呜——呜”低号,比城里那闷咳还瘆人三分。
周济世缩着脖子,围脖子缠得只露半张脸,踩进积雪成堆的破败后院。焦糊味儿混着陈年药材的朽气,顶得他直皱眉。举目四望,荒得能跑老鼠。墙角倒还蜷缩着个小炭棚子,棚顶积雪压得吱嘎响。
棚子门口蹲了个老汉,一身破棉袄裹得臃肿,像个结实的包袱。脚边停着辆破烂洋车,车把子上裹着厚棉套子,挡雪的油布帘耷拉着。
老汉手里攥着半拉冻硬的窝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嘴里呵出的白气浓得化不开。听见踩雪声,老汉抬头,一张黑瘦脸,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眼珠子倒还亮堂。
“坐车?”老汉哑着嗓子问,窝头渣子喷出几点。
“不坐,打听个事儿。”周济世走近两步,袖子里摸了几个铜子递过去。铜子落在冻硬的手心,冰凉。
老汉瞅瞅铜子,又抬眼瞅瞅周济世,没接话茬,牙口撕着窝头。
周济世指指那焦黑的断壁残垣:“老哥,劳您打听个信儿。听说……早半个月,这儿住的老先生周炮儿,走得不大安稳?”
“咯嘣!”老汉咬窝头的声响听着像崩断了牙。他腮帮子瞬间绷紧了,眼里的光跳了一下,像黑夜野地里的磷火,倏忽又暗了下去。他把铜子攥进手心,握得很紧,指关节都泛了白。
冷风吹得棚顶簌簌落雪渣子,老汉缩了缩脖子,半晌,才从牙缝里漏出点声音:“安稳?嘿……那叫一个‘热闹’!”
他猛吸一口气,白雾喷得更多了,像破风箱抽动:“周老爷子……那是咱这地面上炮药的头把交椅!就住南头那小耳房……”他下巴颏朝废墟深处那堆压塌了的乱木头抬了抬。
“可不知打哪天起……老爷子就跟中了邪似的!”老汉语速快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惊悸。
“门也少出,脸也青得吓人,眼眶黢黑,跟被谁捣了两拳!半夜那屋里的灯啊,熬得比鬼火还亮!邻居夜里起来撒泡尿,隔着墙头能听见他自个儿在屋里嘀嘀咕咕,念咒似的!听得人脖子后头冒凉风!”
“这邪气啊,”老汉浑浊的眼珠转向周济世,死死盯着,“就坏在他不知打哪弄来的几块‘石头’上!”
周济世心口猛地一抽:“石头?”
“石头!顶邪门的石头!”老汉压低嗓门,每个字都像是在风雪里冒着寒气。
“红殷殷的,细看里头还裹着血丝儿似的玩意儿!比刚杀的羊肝还艳!老爷子把它们当宝,成日里搁他那命根子似的铁碾槽里捣啊磨啊……可他自个儿呢?眼窝子一天深过一天,指头上……指甲缝里都渗出血印子!红的!跟他磨那石头一个颜色!”老汉舔舔发干的嘴唇,“街坊都说,‘炮儿爷’怕是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那石头,吸人阳气呢!”
风雪更急了,呜呜地在断墙间钻来钻去,像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撕扯破布。棚子里死寂,老汉的喘息粗重得吓人。
“后来……就他娘出大事了!”老汉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憋回去,带着撕裂般的嘶哑。“就在年前,大雪封门那几天!半夜三更!那耳房窗户纸‘轰’一声!红光直顶房梁子!”
老汉整个人缩起来,仿佛那晚的火光又烧在眼前:“紧接着就是‘噗通’一声!像大布袋砸门板!街坊四邻全惊了!扒开窗户缝一瞧——我的老天爷!”他眼珠瞪得溜圆,血丝都涨满了,“周老爷子……跟个火菩萨似的!浑身上下蹿着火苗子,噼里啪啦响!就那么直挺挺撞开了糊着厚油纸的门板!滚到了雪地里头!”
老汉唾沫星子飞溅,像是要竭力把那画面甩出去:“他整个人烧得……滋滋冒油!皮肉都燎没了!焦黑焦黑!可他……他他娘的没叫唤!一声没吭!”
老汉的声音抖得厉害,牙齿都在打颤,“他就那么仰着脸!冲着黑得跟锅底似的天!嗷——!吼了一嗓子!那声音……那声音震得房顶上的冰溜子都断了!我睡得死,都被生生震醒了!就听见半拉胡同都在回响……”老汉猛地往前一凑,那张惊惧扭曲的老脸几乎贴到周济世面前:
“‘妖——虎——做——祟!劫——数——难——逃——哇——!’”
老汉最后一个“哇”字带着哭腔,吼得自己嗓子都劈了。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活像刚扛完一座山。风雪呼呼地往棚子里灌,冷得周济世脊梁骨窜起一股冰线,浑身汗毛倒竖!妖虎!他死死攥紧了袖笼里那本硬壳子脉案,指节捏得青白。
“完了……”老汉像抽干了力气,瘫软地靠在破车轱辘上,眼神发直,“吼完……老爷子那焦炭似的骨架架子……‘哗啦’就垮了,倒雪地里,黑灰飞得老高……”
他抬手胡乱抹了把脸,不知是擦雪水还是冷汗。“第二天官府来敛尸……就剩一堆硬撅撅的黑骨殖了……掰都掰不开!你猜怎么着?”
老汉的声音又吊起来,透着股诡异的森然,“老爷子怀里……死死搂着他那宝贝铁碾槽!碾槽的铜轴子都烧化了半拉!跟老爷子焦糊的肋骨……粘……粘到一块去了!真真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老汉缓了口气,左右看看,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神秘:“更邪乎的……有个胆肥的伙计,那晚扒着门缝子看得最清……他说火光最亮那会儿,周老爷子后头的火影子里……趴着个东西!脑袋盆大!眼珠子金灿灿跟俩灯笼!爪子伸出来……一尺多长的金斑!一闪!一晃!就在老爷子那吼声里,炸成漫天火星子……没了影!”
风突然停了片刻。雪片静静落下,覆盖着这片焦黑阴冷的废墟。
周济世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老汉最后那几句话像冰冷的钢针,一针针钉进他脑子里——“妖虎作祟……劫数难逃……火影子里的大爪子……吸人阳气的红纹石……”
城里此起彼伏的闷咳,赵老太太嘴里吐出的肉琥珀,周老炮儿焦黑的骨头和粘在一起的碾槽……这些碎片在冰寒的空气里呼啸碰撞,寒气顺着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根本不是什么伤寒痢疾的时气!这雪……埋的是要人命的邪火!他手心里攥着的那本记载《寒湿疫论》《五瘟方略》的蓝皮子脉案,忽然沉得像块死铁疙瘩,压得他喘不过气。
脚下踩着那层白雪,底下分明就是热油锅里煎炸过一遍的焦土,正丝丝缕缕往外渗着焚骨噬心的黑气。
不远处那塌了半边的焦黑耳房废墟,在昏沉沉的天光下,扭曲的梁木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只只从地狱里探出来的、僵硬干枯的爪子,正无声地、死死攥紧这片浸透了灰烬与恐惧的土地。
周济世死死盯着那片黢黑的木炭堆,喉头滚动了一下。那里面,是不是还埋着点别的什么?能点着下一个冬的什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