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出征已逾十日,李斯的身影在咸阳朝堂上消失,却在甘泉宫的深闺私语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扭曲。
赵姬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光洁的漆案,凤眸半阖。
她想起冬儿所说的关于李斯的离奇传闻,竟是将分桃之癖与转轮神力这两桩风马牛不相及的奇谈,都系于他一人之身。
一个能让男人痴迷,又能让女人疯狂的奇人?赵姬的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她真正好奇的是,那位远从楚国上蔡而来的原配夫人,究竟是如何与这等“奇人”朝夕相处的?
就在此时,内侍通传,嫪毐求见。
“宣。”赵姬的声音懒洋洋的,未曾挪动分毫。
嫪毐迈着沉稳而优雅的步子走入殿内,他今日穿着一身暗紫色深衣,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他先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臣参见太后,愿太后凤体安康,万寿无疆。”其声醇厚磁性,恰到好处地拂过人心。
“起来吧。”赵姬眼皮都未抬,“又有何事?”
嫪毐直起身,目光一扫,便精准地捕捉到了赵姬眉宇间那一丝倦怠与深藏其后的探究之意。
他心念电转:又是这种神情。这几日,太后看似不经意,却总会问起李斯,还有他的那位原配夫人……我必须顺着她的意,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念及此,嫪毐脸上带着温和笑意,柔声道:“太后,臣近日听闻,军正李斯在前线推行‘义兵’之策,仁义之名远播。我大秦有此等良臣,实乃社稷之福,亦是太后德化天下之功。”
他先是一通高帽送上,将功劳归于赵姬。
赵姬轻哼一声,不置可否,显然对他这番陈词滥调不感兴趣。
嫪毐见状,话锋一转,语气愈发恳切:“将士在前线浴血,其家眷在后方悬心。
臣斗胆进言,太后乃天下之母,何不降下恩泽,召见有功将士的家眷入宫,略施慰问?如此一来,既能彰显太后仁德,又能激励三军士气。此举传扬出去,天下谁人不感念太后母仪天下的胸怀?”
站在一旁侍奉的冬儿,听到这话,端着茶盘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险些溅出。她瞬间白了脸,心中警钟大作!
召见家眷?有功将士?如今风头最盛的不就是李斯吗!嫪毐这是察觉了太后的心思,要将李斯发妻纪嫣召入宫中!
纪嫣若来了,太后只需稍加盘问,自己那个关于“转轮”的谎言,岂不是立刻就要被戳穿?欺主之罪,万死莫赎!
赵姬的眼睛,果然亮了。这个提议,精准地搔到了她的痒处。
“此议甚好。”赵姬终于坐直了身子,凤眸中闪过一丝玩味的光芒,
“就从……军正李斯的夫人开始吧。他为国事操劳,本宫自当为其分忧,好生抚慰其家眷。
“太后圣明!”嫪毐深深一拜,眼底划过一抹计划得逞的阴狠。
嫪毐退下后,心中一阵快意。他本想趁热打铁,再寻机会与赵姬独处,施展他那百试不爽的“手段”,将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彻底拿下。
可他很快便烦躁地发现,冬儿就像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死死地隔在他与赵姬之间。她寸步不离地守在赵姬身边,根本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嫪毐的耐心被迅速消耗。他阴沉地盯着冬儿的背影,这个贱婢,三番两次坏他好事,看来是留不得了。
与此同时,一辆华贵的宫车停在了永丰里李府门前。
为首的内侍手持太后懿旨,声音尖细而威严:“宣军正李斯之妻纪氏,即刻入甘泉宫觐见,以慰其夫征战之劳!”
府内,张市与纪嫣二人面面相觑。当听到懿旨内容时,纪嫣更是瞬间呆若木鸡。
“夫人,接旨吧。”内侍不耐烦地催促道。
张市上前一步,扶住纪嫣,沉声道:“臣妇叩谢太后恩典。”
她代为应下,然后抬头,目光沉静地看着那名内侍,不卑不亢地说道:“劳烦天使稍候,容臣妇为夫人更衣梳妆,以免失了礼数,冲撞了太后凤驾。”
内侍打量了张市一眼,点了点头。
府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纪嫣的脸色在一瞬间褪尽了血色。在咸阳李府的这段时日,尤其是在那位“夫君”的言传身教下,她早已明白,这座冠盖云集的城池,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
“他们……”纪嫣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要查问夫君的事么?”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远在魏地前线的李斯。
张市快步上前,先是对着院中几个面露惊惶的仆役沉声喝道:“各归其位,今日之事,若有半个字传出府外,休怪家法无情!”她语调中的狠厉与沉稳,迅速安定了府中的骚动。
待庭院清空,张市才转身来到纪嫣身侧,扶住她冰凉的手臂,低声道:“姐姐,太后懿旨,意图难测,其中必有深意。”
“意图难测……”纪嫣蹙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张市的分析冷静而审慎,“或许是考校,或许是试探,甚至……可能是羞辱。他们想看什么,我们尚不知晓。但我们绝不能让他们看到他们想看的东西。”
纪嫣沉默了。她明白张市的意思,太后召见,绝非抚慰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场针对“李斯之妻”的审视。
“那依妹妹之见,我当如何应对?”纪嫣抬起头,目光中带着求助。
“以不变应万变。”张市的眼神坚定而清醒,“姐姐来自上蔡,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我们无需刻意做什么,也无需刻意掩饰什么。
言多必失,行多必错。您只需记得,您是李斯的妻,沉稳、质朴,不多言,不多语。无论她们问什么,您只需守住本心,守住‘拙’,便是最好的‘藏’。”
“守拙……以藏锋……”纪嫣喃喃自语,眼中渐渐亮起一丝明悟。
张市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更低:“是的,姐姐。您越是显得质朴无华,便越能反衬出夫君不攀附权贵,重情重义。
旁人或许会笑您‘鄙野’,但这‘鄙野’,恰恰是夫君‘仁义’之名的最好佐证。我们不能让他们看透,更不能让他们抓住任何把柄。藏拙,是眼下唯一的万全之策。”
纪嫣深吸一口气,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她看着张市,眼中不再是惊惶,而是一种决然。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