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水寨的望楼上,陈砚秋凭栏而立,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夏日的闷热,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距离那封关乎生死的辩疏送出,已过去了十余日。这十余日里,水寨之外,依旧是流言蜚语不断,郑元化及其党羽虽未再派兵前来,但那无形的压力却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这座孤岛般的军营。
冯坤每日依旧操练兵马,加固寨防,神色如常,但陈砚秋能从他偶尔望向汴京方向的凝重目光中,读出那份深藏的焦虑。墨娘子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带回的情报也大多令人不安:钱百万名下的产业正在加速变现,部分核心管事不知所踪;江宁府内,一些原本与郑元化过往甚密的官员,近来也变得深居简出;甚至隐约有风声,说汴京已有旨意南下,只是内容未知。
一切都预示着,风暴正在酝酿,最终的裁决即将到来。
“先生,汴京有消息了。”墨娘子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陈砚秋的思绪。
陈砚秋猛地转身,只见墨娘子手中拿着一封小小的、卷成细管的密信,信管的火漆上,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皇城司暗记。
是赵明烛的信!
陈砚秋接过信管,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小心地捏碎火漆,取出里面薄如蝉翼的信纸。纸上字迹细小而清晰,正是赵明烛的手笔。
信中的内容,简洁而准确地复述了垂拱殿内那场博弈的结果:郑元化被暂停职务,召回汴京听勘;两浙路安抚使李纲奉旨南下,全权负责调查此案;他与冯坤暂留原任,协助调查。
看完信,陈砚秋久久不语,只是将信纸紧紧攥在手中。
“先生,结果如何?”墨娘子见他神色复杂,不由问道。
陈砚秋将信递给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多日的浊气尽数吐出:“李纲李大人……奉旨南下查案。”
墨娘子快速浏览了一遍信,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李枢密?他可是朝中难得的刚正之臣!由他来查,真相大白有望!”
“是啊……李大人来查,自是再好不过。”陈砚秋点了点头,语气却并无多少欣喜,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警觉,“郑元化被召回京,看似我们占了上风,但蔡京岂会坐视不理?他将郑元化召回,置于御史台,那里面多是他的人,恐怕难有真正的结果。而李大人南下,看似掌握了主动,但江南此地,盘根错节,钱百万等人必然已收到风声,正在疯狂销毁证据。我们……我们只是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和一个在明面上揭露真相的机会。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的分析冷静而透彻,丝毫没有因为暂时的利好而冲昏头脑。墨娘子闻言,脸上的喜色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同样的凝重。
“李大人何时能到?”她问道。
“信中说已出发数日,计算行程,快则三五日,慢则七八日,必能抵达润州。”陈砚秋估算道,“我们必须在这段时间内,做好万全准备,将所有证据整理妥当,确保在李大人到来时,能清晰地呈现案情全貌。”
接下来的几天,陈砚秋与冯坤几乎不眠不休,将所有截获的文书档案重新归类、编号、撰写说明;将马文远、孙妙手、“黄鼠狼”等人的口供反复核对,确保关键细节无误;还将那夜拦截货船、擒获人犯的经过,写成详细的报告。
然而,关于郑元化与钱百万之间最关键的金钱往来证据,却依旧进展甚微。钱百万似乎彻底隐匿了起来,他名下的核心产业都已关门歇业,重要人员也消失无踪。苏承恩那边动用了一切关系,也只查到有几笔数额巨大的资金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流出了江南,最终去向成谜,难以追查。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遗憾。没有这最直接的铁证,即便李纲相信郑元化有罪,也很难在朝廷之上,尤其是在蔡京势力的阻挠下,将其彻底定罪。
就在李纲抵达润州的前一日傍晚,一名水寨的巡哨兵丁,在寨门附近发现了一个被丢弃的、毫不起眼的灰色布包。布包不大,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兵丁觉得可疑,便将布包呈送到了冯坤面前。
冯坤与陈砚秋正在帐内商议明日迎接李纲的事宜,见到这个布包,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小心些。”冯坤对亲兵示意。
亲兵小心翼翼地用佩刀挑开布包。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机关或毒物,只有两样东西:一支约莫半尺长、笔杆呈暗褐色、笔毫却雪白异常的狼毫笔,以及一张折叠着的普通信笺。
那支狼毫笔造型古朴,笔杆上似乎天然带着某种猛兽般的纹路,笔毫根根挺立,锋锐如锥,一看便知绝非中原之物,更像是产自北地的极品。但引人注目的是,这支笔从中间断裂了,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用力掰断的。
陈砚秋用眼神制止了想要上前拿起信笺的亲兵,自己戴上一副薄薄的鹿皮手套,这才上前,用刀尖轻轻拨开信笺。
信笺上,只有四个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大字:
“多管闲事!”
字迹张狂跋扈,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威胁与戾气。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帐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亲兵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警惕地望向帐外。冯坤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陈砚秋则盯着那断笔和四个字,目光锐利如鹰。
无声的警告!
这断笔,这四字,组合在一起,传递的信息再明确不过。这支来自北地的狼毫笔,象征着那些被拦截的北来者,或者说,他们背后的势力。笔被折断,意味着交易被破坏,行动受挫。而“多管闲事”四个字,则是赤裸裸的威胁和警告,警告陈砚秋不要再继续追查下去,否则,下场便如此笔!
“混账东西!”冯坤勃然大怒,一拳砸在案上,“竟敢威胁到某的军营里来了!查!给某彻查!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陈砚秋却相对平静,他示意冯坤稍安勿躁,仔细检查了一下布包和信笺,缓缓道:“冯兄,不必大动干戈。送来此物之人,必然早已远遁,查不到的。”
“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嚣张?”冯坤余怒未消。
“他们越是如此,越是说明他们怕了。”陈砚秋拿起那支断笔,指尖感受着那冰冷而坚硬的质感,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他们怕李纲大人的到来,怕真相被彻底揭开。所以才会用这种藏头露尾的方式,试图恐吓我们,让我们自乱阵脚,甚至……在李大人到来之前,自行销毁证据,或是做出对他们有利的证词。”
他放下断笔,目光扫过那四个充满威胁的大字,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更加坚定的意志。
“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陈砚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支断笔,这声警告,非但不会让我退缩,反而更让我确信,我们做的没有错!这条隐藏在黑暗中的链条,必须被彻底斩断!否则,今日他们可以断笔警告,明日便可能真的举起屠刀!”
他转身,对冯坤道:“冯兄,将此物好生收起来。明日李大人到来,这便是他们狗急跳墙、意图威胁朝廷命官的铁证!”
冯坤看着陈砚秋平静而坚定的面容,心中的怒火也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敬佩与决然。他重重点头:“好!就依陈提举所言!”
当夜,陈砚秋独自一人留在帐中,将那份“多管闲事”的警告信,与之前整理好的所有证据放在了一起。帐外,江水奔流不息,如同这时代暗涌的潮流。
他知道,从接下那枚来自清风阁废墟的胶泥活字开始,他便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科举黑幕,文字冤狱,官场倾轧,里通外域……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他的肩上,也磨砺着他的心志。
这无声的警告,不过是这条路上的一道险隘,一声鬼啸。
它提醒着陈砚秋,对手的强大与凶残,也映照着他内心不曾熄灭的火焰。
明日,李纲将至。真相或将大白于天下,但也可能引发更激烈的反噬。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后退。
他拿起那支断裂的狼毫笔,走到帐中的火盆边,毫不犹豫地将它投入了熊熊炭火之中。
火焰猛地窜起,吞噬了笔杆,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皮毛和胶质的焦糊气味弥漫开来。
陈砚秋静静地注视着火焰,直到那支笔彻底化为灰烬。
警告,他收到了。
但他的回答,不在唇舌,而在行动。
在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更加汹涌的波涛。而他,已做好了弄潮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