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泽燃窝在副驾座椅里,乜斜着眼观察正在开车的相国富。
父子间这种无话可说的状态,持续好些年了。胡同院里碰见时,连点头都省了,不过是眼皮一掀错开视线。
难得休息一天,相泽燃原本盘算着带周数去逛逛早市。
谁成想相国富趿拉着棉鞋出来,瞧见他在家,嗓子眼里挤出一声。
“车钥匙拿着。”
保温杯“咚”地砸在窗台上,杯口茶渍震得发颤。
“中午没安排吧?跟爹出去玩儿一趟。”
相泽燃鼻腔里漏出半声笑,他爹怕是连他念初几都含糊。
“玩儿一趟”,还当他是三岁小孩儿哄呢?
相泽燃撇撇嘴,从屋里拿出一串钥匙,攥在手里哗啦响,闷头跟在相国富身后。
刚一上车,他就后悔了。
车门关严的瞬间,霉味混着烟灰味儿扑上来。相国富车厢,比陈骁那个邋遢鬼的面包车,还要脏乱!
“没事儿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相泽燃愠声嘟囔,随手划拉几下杂物。
开车的相国富突然笑出声,大手猛地拍向相泽燃后脑勺。
“你这埋怨劲儿,跟你妈一模一样!”
笑声戛然而止,父子俩脸色都不太好看。
那一瞬间的温馨,终究无法冲散他们之间长期产生的隔阂。
相国富笑容僵在皱纹里,慢慢抿紧嘴唇。
车子碾过坑洼的郊区公路,相泽燃望着窗外飞驰的杨树,猜测他们这是朝着远郊木材厂方向行驶。
“小睽,”相国富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显出父亲的威严,“还没带你去过厂子。现在清闲,带你去看看。等老爹干不动了,早晚都是你的。”
相泽燃右腿蹬在车门凹槽上,整个人斜倚着座椅扭过头。阳光从他光亮的头顶反射下来,在鼻梁上投出圆润光斑。
“老爹——”他拖长尾音,食指摩挲着太阳穴,语气吊儿郎当,“等什么等啊,要不我现在就帮你打理着?”
相国富肉眼可见变了神色。
相泽燃掸了掸鞋尖的土,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父子俩再次陷入沉默。
那场与陈舒蓝的深夜长谈,像一盆冰水浇醒了相泽燃。
此刻回想起来,后背仍会渗出冷汗——他差点就着了相国富的道!
车窗外,掠过的树影在玻璃上投下斑驳暗痕,相泽燃无意识摩挲着安全带。
父亲那句“早晚都是你的”还在耳畔回响,裹着烟味的嗓音里藏着精心伪装的试探。
如果没有和母亲敞开心扉,他恐怕至今还沉溺在“父爱如山”的幻觉里。
相泽燃突然挺直脊背。
后视镜里,相国富正用余光打量他,那眼神活像赌徒盯着最后一张底牌。
两人驾车离开主干道,拐进一条单行道。
路上车辆逐渐稀少,开了约一小时后,前方出现一个丁字路口,旁边有一圈老旧健身器材。
相国富将车转入更窄的支路。
行驶十多分钟后,道路两侧开始出现零星的民居和小型厂房。
“马上就到了。”
相国富一打方向盘,摇下车窗半个身子探出去。
两扇颤颤巍巍的铁艺大门,从拐角门房里走出一个工人,将门上锁链慢悠悠卸下。
刘新成睡到中午才醒。懒洋洋赖在床上不想起床。
门外客厅,刘新成父亲已经陪在老爷子身边。
奶奶敲了敲他的房门,送进来一盘饺子,还冒着热气。
“给你放床头柜上了,赶紧起来吃。”
刘新成抬了抬眼皮,没有挪窝。
奶奶探过头,挨近他,悄声说:“笨蛋玩意儿,昨儿晚上没跑成?”
刘新成霎时睁开双眼看向床头。
老太太抬手刮了刮他的鼻梁,笑而不语走出房间。
这下,刘新成睡不着了。
脑海里想起昨天晚上徐哥跟他说的话。
徐哥告诉刘新成,文哥其实之前打过一次报告,就是他在学校出事儿那次。
然而上面没批,规章制度写得明明白白,两年义务兵,这期间不可能有探亲机会。
拒绝理由像铁栅栏般严丝合缝,况且他算文哥哪门子亲戚。
然而这次领导却主动找到文哥,批了上次的假,像是有人悄悄松开了所有锁扣。
徐哥吐出烟圈,在车里打着转,歪着脑袋问刘新成:“你觉得是因为什么。文子走的又是谁的门路?”
刘新成不说话。
刘新成盯着床头柜上的饺子,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奶奶那句“昨晚没跑成”像根针,扎破了表面平静。
父亲在客厅刻意压低的咳嗽声,爷爷哗啦哗啦翻着报纸。
他机械地夹起饺子,面皮在筷子尖微微颤动。
咬下去瞬间,葱白的辛辣混着羊油的膻气在舌尖炸开,胃部突然痉挛起来。这种生理性的厌恶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看清了真相。
这盘饺子不是这么好吃的!它是父权统治下的试探和警告!
刘新成低头感受着葱白纤维在齿间断裂的脆响,如同听见自己反抗意志被碾碎的声音。
他想起那天晚上,在清榆村小卖部后院里,文哥也是给他包的饺子。
西葫芦鸡蛋馅儿,西葫芦剁得碎碎的裹在炒鸡蛋里,加了那么一丁点醋。
时间太赶,饺子皮又厚又黏。
“漏了三个。”
文哥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火星溅到手背都没缩一下。
火苗蹿起来,照亮他下巴上新冒的胡茬。
“对付一口吧,半夜饿的话我再给你煮方便面吃。”
文哥头发剃得精光,眉毛上多了一道不显眼的伤疤。
自从文哥入伍之后,刘新成很少来村里,这院子早就没人住了,没有暖气更没有空调。
文哥洗了个冷水澡,冻得直哆嗦。烧了一壶热水,灌进热水袋,塞进刘新成怀里。
刘新成身上披着毛毯,趴在床沿上吃着刚出锅的厚饺子。
他把文哥碗里破皮的饺子整个塞进嘴里,西葫芦的清香突然在舌尖炸开,烫得眼眶发酸。
“橙子,再忍忍。”
文哥穿着迷彩背心,肌肉紧绷,背对着刘新成。
刘新成手上一松,筷子跌进盘子里。
“忍忍?忍忍是多久,我问你究竟是多久?!”
他突然把毛毯往上拽,热水袋硌在腿根,烫得他猛地将热水袋踹在地上。
文哥叹了口气,弯腰捡起拍掉灰尘,迷彩背心绷出脊椎骨的形状。
他偏过头,眉眼下沉,重新把热水袋塞进毛毯里。
“忍到,我们都足够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