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风打着旋儿,卷起街角音像店飘出的《七里香》。
劣质音响里,歌声裹着滋滋电流。像他们之间解不开、理还乱的陈年旧账。
重逢之初那点微弱的激动和亲切,迅速被两个家庭间那些烂糟事冻成冰碴。
刘佳嗫嚅半晌,唇边呵出大团白雾,凝结在冷空气中:“相泽燃,能不能……借我点钱?”
相泽燃猛然叹出一口浊气。
白气散去,他死死盯着刘佳冻得发青、微微颤抖的指尖。
毫无预兆,一把扯下身上的羽绒服,兜头罩住她单薄身体。
拉链冰冷的金属边在她耳垂刮出一道红痕,他却像没看见,只闷声道:“没吃饭吧?哥带你吃点东西。”
说完插着兜,率先走进凛冽的风里。
两人在黄昏的寒意里挪动,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
麦当劳巨大的玻璃窗,覆满细密霜花,像结冰的眼泪。相泽燃抬头,目光钉在店面上印着“我就喜欢”的促销海报上。
一瞬间,海报扭曲模糊,幻化出踮着脚尖、对着玻璃柜里甜筒不停吞咽口水的两个小孩儿。
“吃这个?”他声音有些发涩,一把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暖气和油炸食物的气味扑面而来。
点餐时,相泽燃指节不耐烦地叩击着柜台,节奏越来越快。最后一下,敲得收银小妹缩了缩脖子。
端着堆满食物的餐盘转身,一个插队的醉汉撞上来。
相泽燃肩膀一顶,力道狠得让对方踉跄着连退几步,薯条撒了一地。
“吃。”麦当劳店面角落里,他把汉堡推到刘佳面前,塑料包装纸在他手里,被揉捏得不成样子,发出刺耳的窸窣声。
脚尖抵着桌腿,整张桌子都在轻微晃动:“以前没那么多钱给你买。吃吧,”他顿了顿,声音终归放缓低了下去,“……这汉堡不辣。”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刘佳惨然一笑,指尖拈起一根薯条,举在半空迟迟没送入口中,“我妈跟你叔叔跑了以后,我爸……他那点生意心思彻底散了。没日没夜地赌,学费……根本指望不上。相泽燃,我没办法。”
“你有办法!”相泽燃猛地压低声音,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你可以跟我家借!不上学?你以后怎么办?一点出路都没有了!”
“跟你家借?”刘佳像被烫到,眉毛凌厉挑起,声音尖锐起来,“要不是你家,我妈能跟别人跑了?!”
“砰!”
相泽燃拳头狠狠砸在桌面,可乐杯里的冰块哗啦作响。
他猛地别过脸,抓起汉堡,泄愤似的咬下一大口,塑料包装纸的边缘刮过嘴唇。
无意识间,手指缠上摩托罗拉手机那条褪色的编织挂绳——那是很久以前,刘佳给他们几个一人一条编的。
刘佳捏着薯条的手指蓦地僵住。
鲜红的番茄酱从包装袋的破口挤出来,黏腻晕开在她冻伤的指尖。
那抹刺目的红,瞬间拽回那个冰冷的夜晚——母亲决绝离去的背影,鞋跟无情碾过散落一地的彩色编绳材料。
“……那女生谁啊?看着挺清秀。”
“李什么秋?以前清榆小学的吧?”
“刘佳!我们一届的,我隔壁班!就是她,听说她妈跟人……”
“对对对,刘佳!就是她妈跑了那个……”
邻桌那几个男生压低又没完全压住的议论,像肮脏的虫豸沿着耳道往里钻。
相泽燃一把推开面前的餐盘,豁然站起!速度太快,带翻的椅子砸在地上,发出刺耳巨响。
“哟,挺漂亮的嘿?你去试试?”
“那男的瞪咱们呢……”
“哈?怎么着,你女朋友啊?”
“相泽燃!”刘佳惊得跳起来,死死拽住他校服衣角,布料在她手心绷紧,“别为了我惹事!”
“刘佳,”他突然喊她全名,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为什么你的名字,从他们这种人渣嘴里蹦出来,听着就那么……恶心呢?”
话音未落,餐盘已裹挟着风声,狠狠砸向邻桌!
汉堡残渣、冰块、可乐液四散飞溅。玻璃窗上倒映出少年迅猛如豹的身影。
相泽燃一步抢前,右拳带着全身的怒火,狠狠砸向那个笑得最放肆的男生脸上!
“咚!”
指骨与颧骨撞击的闷响,沉重得如同炸雷,在刘佳心腔里轰然爆裂。
她陡然抬头!
逆光中,夕阳为相泽燃周身镀上一层灼灼的橘红。
他已然初具成年轮廓的身体,在光晕里膨胀成扑面而来的巨大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其中。
相泽燃眉眼间还带着未散尽的狠厉,嘴角却扯开一个近乎疯狂的弧度,混着血。抬手胡乱在鼻子下一抹,黏稠鼻血滴落在刘佳冰凉的手腕内侧。
下一刻,带着薄茧的拇指无意识抚过她虎口冻疮。力道却在触及粗糙伤口的瞬间,不可思议地放轻。
“走!”他低吼一声,滚烫手掌猛地攥紧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将她拽离这片狼藉。
沉重大门被粗暴撞开,玻璃发出惊惶的乱响。
手腕被他箍住的地方,滚烫如同烙印,一圈圈急速扩散。
奔跑带起的寒风刮着脸颊,胃里翻腾着未消化的汉堡。
直到她再次与他并肩飞奔在这凛冽的冬日街头,直到她听见自己急促喘息中竟抑制不住泄出一声短促的笑,直到耳边掠过相泽燃在呼啸寒风里,跑调跑得不成样子的嘶哑哼唱。
相泽燃,他不会输的!
这个念头像烙铁烫过心头。
刘佳望着他奔跑中挺直倔强的脊背,一股强烈冲动攫住了她。
她多想不顾一切地俯身,紧紧抱住眼前的背影!
“叮铃——”
玻璃门上的风铃,被寒气撞得清脆乱颤。
“欢迎光临……”刘佳双手叠在身前,弯下标准的弧度。
抬起头时,脸上那抹职业微笑瞬间冻死在嘴角。
温热水流哗啦啦砸在陶瓷水池里,蒸腾水汽在冰冷空气里急速聚拢、下沉。
像一层粘稠无形的茧,将狭小的洗头区紧紧包裹。
刘佳面无表情,手指熟练插入顾客浓密黑发,指腹带着粗糙力道揉搓着头皮,很快搓捻堆起细密丰盈的白色泡沫。
李染秋舒适地躺在洗头床上,头枕着冰冷的盆沿。
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毫不避讳从下往上,穿透氤氲的水汽,精准落在刘佳绷紧的嘴角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她舌尖慢悠悠滑过丰润下唇,发出黏腻轻笑:“哎……相泽燃,知道你在这儿给人洗头吗?”
刘佳指甲冷不丁刮过李染秋头皮,一丝尖锐刺痛传来。
“嘶——”李染秋夸张地歪头躲闪,咧开嘴,笑意更深,那得意几乎要溢出来,“看来是不知道喽?”
“我做什么,和他无关。”刘佳声音冷硬带着回响。
俯身,影子沉沉地压下来,彻底笼罩在李染秋头顶,带来一种窒息的压迫感。“再说,凭力气吃饭,不丢人。”
两人一上一下,视线在弥漫的水雾中错位交锋,无声地对峙。
“和他无关?”李染秋笑意陡然沉下去,像蜜糖里裹着锋利薄刃,“那他前几天像个疯子似的,替你出头,把我们学校那几个嘴贱的揍得进医院的事情,算什么?他这几天背着家里,狗一样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借钱,就为了把你这个‘不相干’的人塞回学校,又算什么呢?”
李染秋故意顿了顿,声音甜得发腻,字字淬毒:“刘佳,你装无辜的样子,可真让人……叹为观止呢。”
“洗好了。”刘佳面色毫无波澜,手掌顺着李染秋湿漉漉的后颈向上,试图将她托起。
李染秋却像没了骨头,肩颈顺势向下沉,整个人更深地陷入水池里,声音慵懒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急什么呀?护发素还没上呢。”
刘佳抬起的手生生顿住,沉默地重新弯下腰,背脊绷成一道倔强弧线。
用力摁下几泵护发素,甜腻到令人眩晕的花香瞬间在狭小空间里爆开,几乎令人窒息。
当冰凉的膏体涂抹在发尾,刘佳指尖不自觉地用了点力。
耳边,突然传来李染秋一声惬意轻哼。
音量刚好让刘佳听得真切:“刘佳,那年你把我堵在楼梯间,抽我的那一巴掌……”
李染秋顿了顿,语气轻飘飘舔舐耳膜:“我可一天都没忘呢。要不……趁着今儿我心情不错,咱们把这事儿,好好‘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