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冬,我第一次见到刘备时,他正率领大军逼近绵竹关。城墙上寒风刺骨,我望着远处那面\"刘\"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心中百味杂陈。
\"李将军,敌军来势汹汹,我们该如何是好?\"副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握紧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刘璋派我来守此关,却只给了五千老弱残兵。城下刘备军容整齐,旌旗蔽日,少说也有三万之众。
\"传令下去,加固城防,多备滚木礌石。\"我沉声下令,却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那夜我在城楼巡视,望着远处敌营的篝火如繁星点点。益州牧刘璋是我旧主,但他懦弱无能,益州在他手中日渐衰败。而刘备...这个号称汉室宗亲的男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三日后,刘备遣使者送来劝降书。竹简在我手中沉甸甸的,上面字迹遒劲有力:\"...同为汉室宗亲,不忍兵戈相见...\"
\"将军,要斩来使以明志吗?\"亲兵低声询问。
我摇头。斩使明志?那不过是愚忠罢了。我李正方寒窗苦读十余载,习得文武艺,难道就为了给一个庸主陪葬?
\"备马,我要亲自去见刘备。\"
当我单骑出城时,身后传来守军惊疑的议论声。但我心意已决——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若刘备真如传闻中那般仁义,或许...
刘备亲自出营相迎。他身长七尺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果然异于常人。更令我惊讶的是他眼中的真诚。
\"久闻正方大名,今日得见,实乃备之幸也。\"他执我之手,掌心温暖干燥。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归顺刘备后,我随军南下,参与平定益州各郡的战事。建安十九年夏,我们围攻成都。城内刘璋仍在负隅顽抗。
\"正方以为,当如何劝降刘季玉?\"军议上,刘备突然问我。
帐中众将目光齐刷刷投来。诸葛亮羽扇轻摇,凤眼微眯;法正神色淡然,似笑非笑。我深吸一口气:\"刘璋性懦,今困守孤城,只需断其外援,再遣能言者说之,必降。\"
刘备抚掌大笑:\"正方之言,正合我意!\"
三日后,刘璋果然开城投降。当我随刘备进入成都时,看到旧主面如土色,跪伏道旁,心中竟无半分快意,只有说不出的复杂。
刘备入主益州后,论功行赏,我被任命为犍为太守。赴任前夜,刘备设宴相送。
\"正方此去,当安抚百姓,整顿吏治。\"刘备亲自为我斟酒,\"益州新定,百废待兴,望卿不负所托。\"
酒过三巡,刘备忽然叹息:\"可惜云长、翼德不在身边,否则...\"
我见他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心中微动。原来这位枭雄也有寻常人的情感。
\"主公宽心,关将军镇守荆州,乃国之重托。\"我举杯相敬,\"严虽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刘备大笑,拍我肩膀:\"有正方此言,备复何忧?\"
在犍为任上,我勤政爱民,兴修水利,郡中百姓渐渐安居乐业。每逢佳节,我都会命人准备礼物,差人送往成都。不是为了讨好,而是...我确实感激刘备的知遇之恩。
章武元年,刘备在成都称帝,改元章武,立刘禅为太子。我奉诏入朝,被拜为尚书令。
朝堂之上,刘备头戴冕旒,身着龙袍,威仪日盛。但当他单独召见我时,眼中仍是当年那个执我之手的刘玄德。
\"正方,朕欲伐吴为云长报仇,卿以为如何?\"
我心头一震。关羽之死震动蜀汉,但此时伐吴...
\"陛下,吴蜀联盟乃抗曹根本。今曹丕篡汉,天下未定,若与东吴交恶,恐...\"
刘备面色骤变,挥手打断:\"云长与朕恩若兄弟,今惨死东吴之手,此仇不报,朕有何面目见天下人?\"
我默然。那一刻,我看到了刘备眼中燃烧的怒火与悲痛,知道再劝无益。
夷陵之战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尚书台处理政务。侍从跌跌撞撞跑进来:\"大人!陛下...陛下兵败,退守白帝城!\"
竹简从我手中滑落。七百里连营,竟被陆逊一把火烧尽?
章武三年春,刘备病危的消息传来。我与诸葛亮星夜兼程赶往白帝城。永安宫中,药香弥漫,曾经意气风发的开国君主如今形销骨立,躺在榻上奄奄一息。
\"孔明...正方...\"刘备声音嘶哑,\"朕...将阿斗托付给你们了...\"
诸葛亮跪在榻前,泪流满面:\"臣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我亦叩首:\"陛下放心,臣必尽心辅佐太子,保蜀汉江山。\"
刘备艰难地抬手,将刘禅的手放在我们手中:\"汝等...与禅共事...如事朕...\"
当夜,刘备驾崩。我站在白帝城头,望着长江东去,心中空落落的。那个曾经对我有知遇之恩的刘玄德,就这样走了。
回到成都,刘禅即位,改元建兴。我与诸葛亮同受遗诏辅政,他被封为武乡侯,领益州牧;我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表面上看,我们权力相当,但我知道,朝中大事,终究要听诸葛亮的。
建兴三年春,诸葛亮决定南征。朝议上,他慷慨陈词:\"南中不平,则北伐无望。今当先定南方,以绝后顾之忧。\"
我提出异议:\"丞相,南中瘴疠之地,劳师远征恐损耗国力。不如遣使安抚...\"
\"李都护此言差矣。\"诸葛亮羽扇轻摇,\"蛮王孟获桀骜不驯,非武力不能服之。\"
朝臣纷纷附和。我看着诸葛亮坚定的眼神,知道再争无益。这个曾经在隆中高卧的书生,如今已是蜀汉实际的掌权者。
诸葛亮南征期间,我留守成都,处理朝政。每日批阅奏章到深夜,常常想起刘备临终嘱托。有时我会走到宫墙上,望着南方星空,不知孔明此刻是否安好。
七擒孟获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检阅禁军。信使高声宣读捷报,三军欢呼。我笑着点头,心中却有一丝隐忧——诸葛亮威望日隆,我这个中都护,还能\"统内外军事\"吗?
建兴五年,诸葛亮上《出师表》,准备北伐。朝堂之上,他声泪俱下:\"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
刘禅被感动得泪流满面:\"相父辛劳,朕心甚慰。\"
我再次出列反对:\"丞相,连年征战,百姓疲敝。不如休养生息数年,待国力充足...\"
\"李都护!\"诸葛亮罕见地提高了声音,\"先帝遗志,岂可轻忘?今曹魏内乱,正是北伐良机!\"
他的目光如炬,刺得我心头一颤。我知道,在\"复兴汉室\"的大义面前,任何反对都是徒劳。
北伐开始后,我负责督运粮草。这是一项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前线胜了,是将士用命;败了,就是粮草不济。建兴六年春,诸葛亮出祁山,连克三郡,朝野振奋。但到了秋季,却因街亭之败被迫撤军。
\"李严!\"诸葛亮回朝后第一次对我发怒,\"为何粮草屡屡延误?若非如此,我军何至于功败垂成?\"
我心中委屈:\"丞相明鉴,蜀道艰难,又逢秋雨连绵...\"
\"够了!\"诸葛亮拍案而起,\"为将者当未雨绸缪!下次北伐,若再有延误,军法从事!\"
那次争执后,我们的关系急转直下。我开始怀疑,诸葛亮是否故意将后勤重任交给我,好让我难堪?
建兴八年,诸葛亮准备再次北伐。这次他要求我筹集三十万石粮草,限期送达汉中。
\"三十万石?\"我惊得站起来,\"丞相,去年益州收成不佳,百姓家中存粮无几,如何...\"
\"此乃军令!\"诸葛亮冷冷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李都护若有难处,不妨直言,我另择贤能。\"
他话中的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我咬牙领命,心中却燃起怒火——诸葛亮,你欺人太甚!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几乎踏遍了益州各郡,强征粮草。百姓怨声载道,但我别无选择。然而天不遂人愿,运输途中连降暴雨,栈道损毁,粮队被困米仓山。
当我狼狈赶到汉中时,诸葛亮已经因粮草不济再次退兵。大帐中,他面沉如水:\"李严,你可知罪?\"
我跪在地上,雨水从铠甲上滴落:\"天灾非人力可抗...\"
\"住口!\"诸葛亮厉声喝道,\"前番推诿于蜀道艰难,今次又归咎天灾。你身为托孤重臣,不思报效国家,反而贻误军机,该当何罪?\"
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多年的积怨终于爆发:\"诸葛亮!你穷兵黩武,连年北伐,耗尽国力!先帝若在,岂容你如此妄为?\"
帐中一片死寂。诸葛亮脸色苍白,手中羽扇微微颤抖。良久,他缓缓道:\"李严贻误军机,又出言不逊...革除一切官职,流放梓潼。\"
我被侍卫拖出大帐时,听见诸葛亮在身后叹息:\"正方...何至于此...\"
梓潼的日子清苦寂寞。我住在城郊一座小院里,每日读书练字,回想自己的一生。从刘璋部将到蜀汉重臣,再到阶下囚...命运何其讽刺。
有时我会想起与刘备初见时的场景,想起他温暖的手掌;想起诸葛亮刚出山时,我们在成都把酒言欢的夜晚。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这一步?是权力?是理念?还是...人心终究难逃猜忌?
建兴十二年秋,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诸葛亮病逝五丈原。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院中赏菊,手中的茶杯突然跌落,碎成数片。
\"丞相...临终前可曾留下什么话?\"我颤抖着问报信的小吏。
小吏摇头:\"只听说丞相临终仍心系国事,安排退军事宜...\"
我挥手让他退下,独自站在院中,任秋风吹散花白的须发。那个执着北伐的诸葛亮,那个让我又敬又恨的孔明,就这样走了?
当晚,我做了个梦。梦见白帝城托孤的场景,刘备将我和诸葛亮的手握在一起:\"汝等...与禅共事...如事朕...\"
醒来时,枕巾已湿。我忽然明白,我和诸葛亮都辜负了先帝的期望。
一个月后,我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临终前,我仿佛看见刘备和诸葛亮站在远处向我招手,就像当年在白帝城时那样。
弥留之际,我忽然想通了——诸葛亮之所以执着北伐,不只是为了\"复兴汉室\"的抱负,更是为了报答刘备的知遇之恩。正如我当年选择投降刘备,也是为了不负平生所学。
人生在世,所求为何?功名利禄?青史留名?或许,不过是为了找到一个值得效忠的人,然后...不负所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