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剑掉在泥地里,当啷一声脆响,像是把俺最后那点硬气也砸了个粉碎。俺瘫在大哥的袍角上,额头死死抵着那沾满尘土的粗布,一股子浓重的汗味混着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可俺闻不见,俺只觉得心口那块大石头,沉得要把俺整个压进泥里去。
大哥滚烫的眼泪,砸在俺的后脖颈子上,像烧红的炭块。二哥那只铁钳似的大手,还死死按在俺的肩膀上,指头都快嵌进俺的骨头里,又烫又硬。俺像个被抽了筋的赖皮狗,浑身上下没一处听使唤,只剩下喉咙里那点断断续续的呜咽,混着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在这死寂的荒野上,难听得像破风箱。
“城池……城池失了,尚可……再夺……” 大哥的声音在俺头顶响起,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砸进泥里的分量,“兄弟若死……岂能复生?!翼德啊翼德!” 他的手颤抖着,用力扳起俺那颗沉甸甸、羞于见人的脑袋,那双布满血丝、泪痕未干的眼睛,死死盯着俺,“你我桃园结义,誓同生死!手足之情,重于泰山!岂是区区一城一地……可以相提并论?!”
“可是大哥!”俺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环眼瞪得溜圆,里面是滔天的悔恨和无边无际的恐惧,“嫂嫂!两位嫂嫂……生死不明啊!俺……俺冲进后宅……连个人影都没瞧见!俺……俺对不住大哥!对不住嫂嫂!俺……俺……” 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变成更剧烈的抽噎。嫂嫂若是遭了吕布那三姓家奴的毒手……俺张飞万死难辞其咎!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俺的心!
“妇人之事!” 一声如同虎啸龙吟的暴喝,带着雷霆之怒,猛地从旁边炸开!是二哥关羽!他那张赤红的脸膛在火光下如同关帝神像,凤目圆睁,两道卧蚕眉几乎倒竖起来,死死盯着俺,那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将俺烧成灰烬!“大哥与我,乃是你的手足骨肉!城池丢了,尚可再争!兄弟失散,尚可寻回!你今日若为一妇人,便轻掷性命,弃大哥与我于不顾,岂是丈夫所为?!岂是大义所在?!你……你糊涂透顶!” 二哥的声音如同重锤,每一个字都砸得俺浑身剧震!那“妇人”二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俺脸上!俺张飞,竟成了为妇人寻死觅活的懦夫?!
俺张了张嘴,想辩解,想说那不仅仅是妇人,那是大哥的结发妻子!可看着二哥那喷火的眼神,看着大哥那沉痛中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面容,俺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俺只觉得一股更深的羞耻和迷茫,像冰冷的泥浆,从头到脚将俺淹没。俺的命……在二哥眼里,竟比嫂嫂的安危还重?这……这……
“二弟……住口!”大哥猛地喝止了二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痛。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都带着荒野的冰冷和绝望的尘埃。他转向俺,眼神复杂得如同这沉沉夜色,有痛惜,有责备,更有一种让俺喘不过气的沉重。
“翼德,”大哥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字字千钧,砸在俺的心坎上,也砸在周围每一个屏息静气的残兵耳朵里,“听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俺混乱的脑海!俺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哥那双深邃、疲惫却又闪烁着某种奇异光芒的眼睛。
“衣服破,尚可缝!”大哥的声音斩钉截铁,在死寂的荒野上回荡,“手足断,安可续?!” 他的目光扫过二哥,最后死死钉在俺的脸上,那里面蕴含的,是超越一切世俗得失、直达生命本源的、沉甸甸的兄弟情义!“今日失却徐州,失却你二位嫂嫂,乃大哥命中劫数!可若再失却三弟你……”大哥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悲怆,“大哥……万念俱灰矣!”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
大哥的话,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钩进了俺被悔恨和羞耻撕扯得稀烂的心肺里!俺张飞,顶天立地,何曾听过这般惊世骇俗又重逾千钧的道理?!俺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千军万马在里面厮杀!俺那点狭隘的、只知以死抵罪的念头,在大哥这如同开天辟地般的“手足论”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渺小,那么……自私!
俺呆呆地看着大哥,看着他那张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坚毅又格外苍凉的脸。那里面没有一丝虚伪,只有刻骨的沉痛和比金石更坚的兄弟情义!俺再看看二哥,他那赤红的脸膛上怒意未消,可那双凤目深处,也涌动着与大哥一般无二的、沉重的关切。他们……他们是真的把俺这莽夫,看得比城池,比家眷,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震撼、无边羞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暖流,猛地冲垮了俺心中那堵绝望的堤坝!俺的呜咽声骤然变成了更加粗重、更加撕心裂肺的嚎啕!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因为悔恨和恐惧,更是因为一种被彻底救赎、被无底线包容的、巨大的冲击和感激!
“大哥——!二哥——!”俺猛地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俺像个孩子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哭嚎着,涕泪横流,仿佛要将这一路奔逃的恐惧、丢失城池的罪孽、对嫂嫂下落的忧心如焚、以及此刻被手足之情彻底击中心灵的震撼,统统化作这荒野上最悲怆的哭号,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俺的哭嚎在寂静的荒野上回荡,火把的光摇曳着,映照着大哥沉默而沉重的脸,映照着二哥紧绷的下颌线,也映照着周围那些残兵脸上复杂难言的神情——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对未来的恐惧,更有被这“手足论”深深震撼的茫然与敬畏。
大哥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尘泥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力道,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擦拭着俺脸上那混合了血、泥、泪、涕的污浊。他的动作很重,擦得俺脸皮生疼,仿佛要用这粗糙的擦拭,抹去俺的罪孽,抹去这一路的狼狈,也抹去这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夜色。
不知过了多久,俺的嚎啕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泣,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抖动。荒野的风,呜咽着,卷过残破的旗帜,也卷走了那一点微弱的、象征团聚的火光。天边,一抹死灰般的鱼肚白,正挣扎着从浓墨般的夜幕边缘透出来。
黎明将至,却比黑夜更冷,更沉。
大哥缓缓站起身,身形在微露的晨曦中显得异常疲惫,却又异常挺拔。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依旧跪伏在冰冷泥土中的俺,那眼神复杂得如同这即将到来的灰白天色,然后猛地一挥手,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走!”
残存的队伍,沉默地、艰难地,再次蠕动起来,汇入前方那片更加浓重、更加未知的灰暗之中。
俺依旧跪在原地,额头死死抵着被泪水浸湿的冰冷泥土。大哥粗糙手掌擦拭过的脸颊,此刻在寒风中火辣辣地疼。那柄冰冷的佩剑,还静静地躺在几步开外的泥泞里,像一个被遗忘的、无言的句点。
俺张飞,这条本该“断”掉的手足,被大哥硬生生从死路上拽了回来。可这条命,从今往后,还真正属于俺自己吗?那徐州城的大火,那生死未卜的嫂嫂,那卷了刃的耻辱,还有大哥那沉甸甸的“手足论”……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在了俺的魂灵上。
荒野的风,呜咽着,卷起地上冰冷的尘土,打在俺赤裸的脚踝上。俺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颗如同灌满了铅的头颅。天边那抹灰白,像一张巨大的、没有表情的脸。
俺的目光,越过荒野,越过那柄孤零零的剑,死死地、死死地钉向徐州城的方向。那里,火光或许已熄,但俺心头的烈焰,才刚刚燃起,带着焚尽一切的恨意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觉悟。
吕布!曹豹!
这滔天之恨,这剜心之痛,俺张翼德,记下了!
来日方长,血债……必要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