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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程枯燥无味,但是满心期待。

直到进入了庆阳地界。

又不免开始有些担忧,正所谓近乡情怯。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尘土和隐约炊烟的气息。

是“家”的味道。

墨云一步一步,靴底碾过青石板路。

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响声,敲碎了小城的黄昏。

沿途有认出他的老面孔,惊愕凝固在脸上,随即爆发出压抑的狂喜。

却又被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威严震慑。

最终只化作无声的深深作揖。

那扇熟悉的院门撞入眼帘。

此刻却微微发颤的手,缓缓地推开了门扉。

门轴发出悠长而喑哑的呻吟,仿佛在诉说着四载光阴的沉重。

庭院依旧,却又处处不同。

遇到的下人无不惊喜,却被陆沉舟用手指比在嘴前。

墙角瘦弱的梅树。

如今已倔强地伸展出遒劲的枝干,高过了院墙。

夕阳最后的余晖慷慨地泼洒下来,给整个小院镀上一层温润的金边。

院中石桌旁,白凤仪正微微倾身。

握着一个小小少年的手,耐心地在一张摊开的素纸上移动着毛笔。

听到脚步,她抬起头。

时光在她脸上留下了温柔的刻痕。

眼角的细纹深了些,曾经饱满的脸颊也略见清减。

但那双眼睛,依旧是陆沉舟记忆中的美好。

她猛地站起身,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落在纸上。

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口那甲胄未卸的挺拔身影,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娘?”

石桌旁握笔的少年也抬起头。

疑惑地循着母亲的视线望去。

他约莫六七岁的年纪,肩膀初显少年人的轮廓。

眉目间依稀可见陆沉舟的阴鸷,却更多了几分沉静的书卷气。

当他看清门口那个满身征尘的身影。

那双清亮的眸子先是困惑地眨了眨,随即猛地睁大。

“爹......爹?”

少年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这声呼唤,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夫君。”

白凤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哽咽着,破碎得不成样子。

她疾步上前,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

四年漫长的等待,无数个提心吊胆的日夜。

所有的煎熬、委屈、思念.....

此刻都化作了虚无。

她伸出双臂,毫不犹豫地环抱住丈夫冰冷的铠甲,泪水汹涌而出。

陆沉舟僵立着,像个生锈的木偶。

长子陆迟也已快步走到近前。

少年挺直了脊背,努力想模仿一个成年人的稳重。

但那微微颤抖的嘴唇和泛红的眼圈,却依然出卖了他心底翻腾的巨浪。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结果也只是化作敬畏的躬身行礼。

“爹!”

另一个更稚嫩的声音如同小炮弹般炸开。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猛地从旁边玩泥巴的地方窜起。

像一头莽撞的小牛犊。

迈开两条结实的小短腿,毫无顾忌如炮弹般直冲过来。

一头撞进到陆沉舟的腿甲上。

仰起的小脸上是纯粹的喜悦,亮晶晶的眼睛里映着父亲风霜满面的倒影。

晚饭是在一种奇异而浓稠的氛围中进行的。

陆沉舟坐在主位,厚重的甲胄早已卸下。

只穿着一身素色的里衣,脊背挺得笔直。

是多年军旅生涯刻入骨髓的习惯,与这方温暖松弛的空间形成刺眼的对比。

小满像只兴奋的小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长子陆迟则沉默许多,只是默默地给父亲添饭布菜。

他的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和刻意模仿的稳重。

偶尔抬眼看向父亲时。

目光里交织着孺慕、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白凤仪坐在丈夫身边,目光几乎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四年风霜。

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鬓角也染上了明显的霜色。

她不停地为他夹菜,轻声细语地说着家常。

试图填补那巨大的时间空白。

小满啃完了肉骨头,油乎乎的小手抹了抹嘴,忽然抬起头。

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陆沉舟。

声音清脆得毫无心机:

“爹,你还走吗?还要去打坏蛋吗?”

所有人视线都围了过来。

陆沉舟看着孩子们。

他离家时,都还是在襁褓里咿呀学语,蹒跚学步。

四年的光阴,足以让其长成莽撞的小兽。

他放下了酒杯,摇了摇头:

“大军需要休整很久。”

“爹爹也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陪陪你们。”

白凤仪心里松了一口气。

白凤婉又继续低头吃饭.....

“爹!”

“你吃饱了吗?”

小满跳出母亲的怀抱,来至跟前。

仰起小脸问:“吃饱了,可以带我去看看大马吗?”

陆沉舟无语:那你要给我回答才是啊!

“爹爹,我也要去!”

“我也去!”

一时间叽叽喳喳,陆沉舟竟不知道先回答哪个。

几位娘子轻笑着摇摇头。

徒留手足无措的老父亲在风中冷乱。

天光熹微,第一缕浅淡的灰白色悄然爬上窗棂。

悄无声息地驱散了堂屋内的昏暗。

陆沉舟醒得很早,靠坐在窗边发呆。

怀里抱着不知何时沉睡过去的小儿子陆浙。

小人儿蜷缩着。

小小的手还无意识地揪着他里衣的前襟,呼吸均匀而细弱。

“爹爹,三叔和大山叔叔他们来了。”

陆迟迈步走进房中通禀。

看着父亲抱着睡着的弟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白凤仪紧随其后,接过他手中的小人:

“夫君先去忙吧。”

陆沉舟拉着大儿子的小手,领着他走进了书房。

他好奇地打量着一切。

这个地方,几位娘亲从来不让他们进来。

说是家中的禁地也不为过。

“明公!”

“大公子!”

望着几位老伙计如今也有些老态。

陆沉舟不免感慨。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贾三微微一愣,细细品味,不由得感叹道:

“明公果真文武双全!”

陆沉舟摆摆手,选择跳过这个话题。

在场的除了贾三、王豹、王忠、王五、陈大山五人。

陆迟都认识,其他都是陌生面孔。

他们一个个虎背熊腰,神采奕奕。

宛如从话本来走出来的猛将一般。

望着大儿子有些好奇,陆沉舟开口一一介绍。

“这位是你赵云叔叔。”

七尺五寸劲竹之姿,素银软甲裹流云体态。

赵云躬身行礼:“大公子。”

小陆迟双眼一亮,激动得握住父亲的手都用力了几分。

“破阵枪赵子龙,白狼山大破突厥精锐骑兵。”

“赤崖之战,率八百疲卒死守天险。”

“顶住十倍敌军十日狂攻,箭尽粮绝时亲率残兵反冲锋,逼退敌酋主力。”

对于父亲麾下的虎将,陆迟如数家珍。

说得赵云都有些不好意思。

“大公子谬赞了,末将本是一个小小的士卒。”

“幸遇明公拔擢,才能有此殊荣。”

陆沉舟笑了笑,继续介绍:“这位是你韩叔叔。”

七尺躯如灵猿矫捷,麂皮甲缀孔雀翎。

面若蜜蜡透光,眉似柳叶刀飞扬。

韩成功拱手行礼,眼里满是敬畏:“大公子!”

“白马银枪韩成功,号称黑甲军中第一叫阵高手。”

他嘴角微微一抽,众人忍俊不禁。

“平原决战,敌军布下铁索连环大阵。”

“单枪匹马,如一道银色闪电突入阵中,一人破开连环。”

“世人称其虎胆将军。”

听到这里,韩成功舒服多了:“大公子谬赞了。”

“武状元霍虎。”

“识破敌军分进合击之策,故意弃守三座空城,诱敌深入险地。”

“再以疑兵、火攻、伏兵连环施计,令突厥先锋自相践踏,溃不成军。”

“下山虎沈世龙。”

“冰河夜渡,率突骑精锐轻骑。”

“奇袭毫无防备的敌国冬营,斩将夺旗,俘获敌酋大将。”

“两军对垒于千军万马中,一箭射穿八百步外敌军主帅金盔缨络,震慑全场。”

“再发三箭,连毙敌军三员先锋悍将,致敌阵脚大乱。”

“打虎将军沈世凤。”

“领轻骑五千,七日内奔袭千里。”

“绕过敌军主力,精准截断其至关重要的粮道。”

“翻江蛟李四郎。”

“所部因情报失误,误入绝地被重重围困,粮水断绝。”

“李四郎激励士气,于绝境中寻得隐秘水道。”

“率全军攀越峭壁,奇袭敌军毫无防备的后营,反败为胜。”

“利用大漠流沙特性,以少量部队诱敌深入,再派精锐伪装溃兵混入敌阵。”

“于流沙区中心突然发难,制造混乱,致敌主力尽陷流沙深渊。”

李四郎骄傲地扬起脑袋,似斗胜的大公鸡一般扫视全场。

陈大山坐不住了。

你们跟着明公一统草原,我也没闲着啊!

“大公子,也说说我的战绩,让他们开开眼。”

陆迟只觉得口干舌燥:“大山叔,你的故事我都听得好多遍了。”

“而且您驻扎虓关,又时常来府中汇报,谁不认识您啊!”

陆沉舟放声一笑。

“好了大山,不要为难小孩子了。”

“你的虎贲营,血战剑南道,阵斩敌阵眼大将,占据汉江,奠定胜局。”

“战报我看了很满意,记得多练练书法。”

后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不是打仗的时候伤了筋骨,这才有些潦草。”

众人大笑,也没有点破他的谎言。

其他的面容都是有些生疏,不似中原面孔。

陆迟求助的目光看向了父亲。

“这位是拓跋雄,一箭定天山。”

“贯穿敌国王旗金顶,敌军士气崩溃,不战自溃。”

草原之战,他也收入了不少心腹猛将。

这位就是其中之一。

拓跋雄的官话有些不熟,还是支支吾吾喊了一声大公子。

“这位本性恰克马克,现在叫雷霆。”

“率八百重甲骑兵破三万大军,我的虎将。”

对方捶着胸口行礼:“大公子!”

陆沉望着他,九尺雄躯似,面若重枣。

虬眉倒竖如双斧劈山,果真是一员虎将。

“库尔沙德·巴图鲁,现在改名陈服。”

“纵横北疆三十年,大小百余战,只尝一败。”

陈服老脸一红,至于陆沉舟口中的一败。

众人心知肚明。

“帖木儿,改名高罡。”

“曾一日内连破三座坚城,身中数箭,仍第一个登上城楼。”

“力大无穷,擅使双锤。”

“曾以此武生生震裂门栓,为大军打开胜利之门。”

此人独眼,右眼澄若琥珀。

身量奇伟超九尺,面如古铜浇铸。

说了一句陆迟听不懂的话,着急的比比划划。

陈服撞了撞他的肩膀:“让你平时多练,现在好了吧。”

“大公子,他说很荣幸见到你,愿您永受长生天的庇护。”

陆迟对着他抱拳拱手。

高罡也有模有样地学着,咧嘴一笑。

这便是父亲麾下的猛将,个个宛如虎狼一般。

又看着主位上的父亲,身材与他们相比明显有些娇小。

但是往那一坐,气势油然而生。

宛如百兽之王的斑斓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