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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忽然被推开,袁淑抱着一叠《封禅论》草稿踉跄而入,鹅黄广袖上的金线云纹在烛火下晃得人眼晕。

“陛下息怒,裴大人乃饱学之士,实乃为陛下分忧”,说完一顿,面对郗自信继续开口,“裴大人引经据典,无非是效魏文侯问策李悝,想要青史留名吧。”

袁淑眼神不屑的看向裴松之,手中却是不停,将一份舆图铺在案上,黄河沿线的魏军营地被朱砂圈得密密麻麻,“昔年蒙恬北筑长城,‘却匈奴七百余里’,陛下英明神武,却伪魏于大河,岂可比肩常人?”

郗自信盯着袁淑,只觉此佞臣非蠢即坏,想到秦朝蒙恬 “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 的典故,却话锋一转。

“袁中丞可知蒙恬结局?‘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然秦二世立,乃赐蒙恬死。’长城万里,终难救暴秦之亡,此乃穷兵黩武之鉴。”

“裴松之!” 袁淑突然拔高声音,玉簪险些从发髻滑落,“昔年檀道济唱筹量沙之时,你可知‘兵贵神速’?陛下知人善用,何等英雄!” 他的袍角扫过文帝的膝头,露出内里裹着的深色狐裘,“汉武元狩四年,卫青、霍去病将十万骑,‘绝幕击匈奴’,此乃万世楷模!”

郗自信忽然冷笑,上前一步,将《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拍在舆图上:“袁中丞可曾细读‘两军之出塞,塞阅官及私马凡十四万匹,而后入塞者不满三万匹’?汉武虽胜,‘天下虚耗,人复相食’,此非陛下所欲见吧?”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得殿内鸦雀无声。

含章殿暖阁内的铜漏声更显沉郁,宋文帝刘义隆由斜倚龙榻转而直起身来,在案头翻出了一卷边角磨损的《元嘉七年北伐方略》。

郗自信一眼认出那是檀道济的手迹,字里行间还留着历城之战时的血渍,想来,宋文帝显然只是听到了夸他的知人善用,却也刻意的忘了是谁诛了檀道济接近满门。

“裴卿,” 文帝指节叩击着竹简,“朕闻你博古通今,且说说,当年檀道济为何能以沙充粮,退敌千里?”

郗自信躬身时,看着帝王眼下被北伐执念搅得夜不能寐所产生的青黑,他想起檀道济遇害之初,“召入祖道,收付廷尉。薛彤、进之并道济腹心,有勇力,时以比张飞、关羽。初,道济见收,脱帻投地曰:‘乃复坏汝万里之长城!’”

此刻始作俑者却试图从故纸堆里寻得胜机。

“陛下,” 他斟酌着开口,指尖摩挲着腰间鱼符,“檀司空之谋,在于‘示强于敌,以疑为兵’。然今岁不同往昔,观彼伪魏,拓跋焘‘每岁亲耕籍田,劝课农桑’,其国力已非昔日克柔然之时。反观我大宋战略要地,河西屯田荒废、青徐流民未复,若轻启战端 ——”

“够了!” 文帝突然坐起,玉珏撞在案几上发出脆响,“朕非问你天时地利,是问檀道济的‘唱筹量沙’可否复现?”

郗自信抬眼,看着一旁袁淑捧着的《封禅论》草稿,金丝绣的袖口在阴影里如毒蛇吐信。

他忽然明白,文帝召他来并非问史,而是要借史臣之口,为他达成北伐寻找道义支撑。

“陛下,”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孤注一掷,“臣修《三国志》,见魏武帝《孙子注》有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此其用程仲德计后之深刻领悟。檀司空当年能虚张声势,正因伪魏不知我军虚实。今拓跋焘已探知我粮草匮乏,再用此计,恐成东施效颦。。。”

话音未落,袁淑一挥手,宽大广袖扫过郗自信肩头:“裴大人此言差矣!昔年韩信背水一战,亦为置之死地而后生。陛下文成武德,实乃天下雄主,北伐乃天命所归!”

郗自信盯着袁淑腰间新赐的玉珏,那是文帝昨日赏给 “建言有功” 之臣的。

他看着这个只知阿谀奉承的白面书生,忽然冷笑:“袁中丞可知,背水一战可没有退路!今我军若败,身后的淮河是我大军的退路、还是通往黄泉之路?”

殿中气温骤降,文帝揉着眉心挥手:“你等退下,朕自有主张。裴卿留步。”

文帝盯着舆图上标注的 “滑台” 二字,指节渐渐泛白。

他忽然翻开《赵充国传》末页,那里有郗自信昨夜批注的 “充国屯田策,‘省大费,便事甚多’,此乃安边之长计”。

帝王喉结滚动,仿佛咽下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卿且退下吧,容朕再议。”

走出含章殿时,雪已停了,夜幕早早降临。

郗自信望着宫墙上的罘罳投下的几何阴影,想起元嘉二十七年第二次北伐之时那场浩劫 —— 魏军饮马长江时,建康城内 “春燕归,巢于林木”。

他摸了摸袖中《苻坚载记》,那上面劝农桑,修水利,植果树,种药材的记载被磨得发亮,却终究抵不过帝王心中燃烧的北伐执念。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 —— 咚 ——”,惊起檐角积雪。

郗自信抬头望向星空,心宿旁的荧惑星正泛着不祥的红光,恍若瓜步战场上即将流淌的鲜血。

他路过太庙时,见石阶上散落着《吴越春秋》残页,“勾践困于会稽,乃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 的字句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这位史臣攥紧了手中的史笔,知道自己的谏言或许如赵充国的屯田策般难被速纳,但至少要让这架奔向深渊的战车,听见来自历史深处的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