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如同一根扎进肉里的细刺,让沈建国坐立难安。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院角,蹲下身子仔细端详那条刚挖好的引水渠。
沟是挖好了,可纸火巷的地势复杂,高低不平,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这儿的水引出去了,会不会淤积在别家地势更低洼的门口?
老人紧锁的眉头,像是能夹住一只夏蝉。
盛夏的雷暴,从不说谎。
午后还晴空万里的天,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西边天际便翻滚起厚重的、如同泼了浓墨般的乌云。
空气闷得像一口倒扣的蒸锅,连老槐树的叶子都一动不动,静候着一场不由分说的洗礼。
第一滴雨砸下来,像一枚硬币落在滚烫的石板上,激起一小撮尘土。
紧接着,便是千军万马般的倾泻。
豆大的雨点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狠狠抽打着屋檐和地面,世界瞬间只剩下哗啦啦的狂暴声响。
沈建国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那条他亲手挖的引水渠,在如此凶猛的雨势面前,不过是聊胜于无的安慰。
很快,从各家屋檐汇集而来的雨水便冲垮了脆弱的土沟,混着泥沙的浊流漫过巷口,朝着地势最低洼的几户人家院门涌去。
“糟了!水要进屋了!”三号院的张姨尖叫起来,她家的门槛最低,浑黄的泥水已经开始往里渗。
一时间,巷子里响起一片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人们焦急的叫喊。
有人拿着脸盆往外泼水,有人试图用木板阻挡,但都是杯水车薪。
就在一片混乱之际,几个半大的少年冒着瓢泼大雨冲了出来。
为首的是住在巷尾的刘家小子,他手里竟然拎着一个锈迹斑斑的洗衣机皮带轮,身后还跟着两个抱着一截长长胶皮管的伙伴。
“都让让!我们试试!”刘家小子吼了一嗓子,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有些单薄,但行动却异常果断。
他们跑到积水最深的地方,一人将胶皮管的一头死死按进水里,另一头则迅速缠绕在皮带轮的轴心上。
刘家小子大喝一声,双手握住轮沿,奋力摇动起来。
起初,皮带轮只是空转,什么也没发生。
几个围观的老人摇着头,正要说这是胡闹。
可那小子毫不气馁,调整了一下角度,加快了摇动的频率。
奇迹发生了,随着皮带轮的飞速转动,一股水流被从胶皮管的另一端甩了出来,虽然不大,但确实在往外排水!
“嘿!有门儿!”一个老人惊叹道。
另外两个少年见状,立刻接替了按住水管的活,确保进水口始终在水下最深处。
三人配合默契,轮流摇动皮带轮,那简陋的手动抽水装置竟然真的发挥了作用,在院门口形成了一道小小的水瀑,将倒灌的积水一点点引向了巷外的下水道。
雨渐渐小了,巷子里的积水总算没能漫进屋里。
浑身湿透的少年们累得瘫坐在地上,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这脑瓜子可真灵啊!”张姨端着一碗热姜汤跑过来,满脸感激,“这法子是谁教你们的?”
刘家小子抹了把脸,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没人教。物理课本上讲过虹吸和离心力的原理,我们就拆了我家那台报废的洗衣机,想着试试呗。”
他说得轻描淡写,巷子里的居民们却听得啧啧称奇。
谁也没看见,在不远处的社区图书角窗后,林夏默默合上了一本文件夹。
文件夹里,一张泛黄的图纸静静躺着,上面用工程笔画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装置,标题清晰地写着:《关于利用废旧零件制作社区应急手动排水系统的可行性报告》,报告的署名栏是空白的,落款日期是二十年前——那正是沈星河匿名提交给居委会的众多防洪预案之一。
暴雨过后,巷子里的生活很快恢复了平静,但这件事却在林夏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
她组织了一场名为“巷子智慧溯源”的社区活动,鼓励孩子们去采访家里的长辈,记录下一个最实用的生活技巧,并追问它的来源。
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从奶奶那儿学到了“腌笋放陈皮不仅防腐还能回甘”的秘诀。
她好奇地追问这方子是哪儿来的,奶奶摆摆手,含糊地说:“嗨,老祖宗传下来的呗。”
女孩不信,缠着奶奶翻箱倒柜,最后竟在一本1999年的家庭旧账本里找到了线索。
某一页的页脚潦草地记着:“沈家大哥送腌菜款,附方一则。”可惜年代久远,后面的具体内容早已被洇开的墨迹弄得模糊不清。
她兴奋地拿着账本的复印件去找林夏求证。
林夏看着那团模糊的字迹,眼中泛起一丝笑意,却只是摇了摇头,对女孩说:“你看,重要的不是二十年前谁写下了这张方子,而是二十年后,它还能让你的奶奶做出最好吃的腌笋,让你吃得津津有味。”
日子一天天滑过。
沈建国帮邻居王婆修缮被风雨打歪的鸡笼,他顺手拿起三根长短不一的竹条,灵巧地在笼角搭出一个稳固的三角支撑架。
他正上小学的孙子丫丫的弟弟,蹲在一旁看着,忽然一拍大腿叫道:“爷爷!我们科学课刚讲过!这叫三角形的稳定性结构!”
沈建国手上的动作一顿,愣愣地看着那孩子:“你们老师教的?”
孩子用力点头:“对呀!老师说这是最稳固的形状!”
老人蹲在地上,盯着那个自己随手搭出的架子看了半天,浑浊的他忽然低声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我爹……我爹当年搭牛棚,也是这么搭的……敢情,他也不是自个儿想出来的啊。”他没再往下说,只是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隐约记得,很多年前,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儿子,也曾指着院墙的裂缝,跟他嘟囔过什么“三角支撑”的道理。
原来,有些东西就像河里的水,不知不觉就流到了你手里,你用着,再传下去,却从未想过它的源头在哪儿。
中秋前夕,纸火巷举办了一年一度的“盲品宴”,各家户户匿名端上一道拿手菜,由巷子里所有的孩子组成评委团。
当一盆热气腾腾的荠菜豆腐羹端上来时,孩子们不约而同地齐声称赞,说这羹里有股特别的、说不出的焦香味道,比别家的都好吃。
大家追问做法,端菜来的六号院媳妇红着脸,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就是按平常那么煮的呀,没放什么特别的东西。哦对了,这荠菜是开春时沈大爷家分的,烧的柴火灰也是他们给的,说是拌在土里能肥地……”
众人恍然大悟。
林夏在给这道菜打分的评分表背面,悄悄写下了一行娟秀的字:“当一个人的思想,变成了别人的土地、空气和直觉时,他才算真正地活进了时间里。”
转眼到了冬至。
纸火巷家家户户拼起长桌,摆开宴席。
米酒的醇香混着饭菜的热气在冷空气里氤氲。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巷子里那些不成文的规矩上。
“说起来,咱们巷口最早是谁开始贴那种天气预警的小纸条的?”有人问。
“好像是个戴眼镜的学生吧?高高瘦瘦的。”
“不对不对,我记得是个外地来的老师,说话口音跟我们不一样。”
“是个姑娘吧?我好像见过她在墙上画画……”
众说纷纭,每个人的记忆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人影。
沈建国独自坐在桌角,听着大家的议论,只是默默地往嘴里送着花生米。
他端起酒碗,将碗里剩下的米酒一口饮尽,辛辣的暖意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他咧开嘴,露出豁牙的笑容,粗着嗓门打断了众人的争论:“管他是谁呢!反正啊,他教会了咱们一件事——别老等着天塌下来才知道抬头看天!”
哄笑声四起,话题很快转到了别处。
屋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落在屋檐上,悄然无声。
檐下的铜铃被微风拂过,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沈建国把杯中最后一滴米酒饮尽,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他无意间朝巷子东头的六号院瞥了一眼,那户人家的院墙根,地基似乎被入冬前的几场连绵秋雨浸得有些松动了,一道不起眼的裂缝在墙脚的青砖上悄然蔓延。
他眯着眼,心里琢磨着,这雪要是下大了,等开春一化冻,这六号院的地基,怕是得好好挖开来整修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