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的禁军统领是皇帝心腹,今日负责在山中戒备巡逻,其人此刻面孔凝重至极:“……太子殿下不慎被猛兽咬下一只手,浑身是血,断手被一并拾回,因事关重大,自小路下山,未敢宣扬,先来禀明陛下!”
皇帝变了脸色,紧接着来报的太子近卫身上沾着许多血,恐惧颤泣,叩首将经过奏禀。
“尔等究竟是如何护卫的太子……通通该死!”
皇帝怒斥一句,即带人摆驾太子安置之处。
刚临近太子所在宫苑,便见宫人仓皇往来,有内侍跪身擦拭地上滴落的不祥血迹。
入得景致原本怡人的宫苑中,更闻婢女啜泣,待至混乱宽敞宫室内,即是扑鼻而来的血气和芮皇后的哭声。
众人于匆乱间向天子行礼,天子视线越过众人,看到了被绢布托着放在案上的血淋淋半截断手,以及暂时靠躺在卧具上,正被医者紧急灌入止血汤的刘承。
刘承发髻散乱沾着乱叶,脸上也有刮伤血迹,身上骑服多处破裂、右手束袖断裂散开,落出里层被鲜血浸透的衣袖,断手处被伤布层层缠裹血迹斑斑。
君父到来,满脸脏泪的刘承试图起身,皇帝快一步按住他肩头,刘承整个人都在抖,脸上除了血和泪,另有仍在继续冒出的冷汗,开口时声音颤栗:“父,父皇……”
“一群无能废物!”皇帝转头怒视那些跪地请罪的太子宫护卫:“来人,将他们拖下去——”
“父皇!”刘承急忙颤声求情:“不怪他们,父皇……是儿臣骑术不精,狩猎时不慎坠马,被中箭发狂的野彘所伤,若非他们拼命将儿臣救下,儿臣此刻已无命在……”
刘承哭求:“求父皇饶过他们!”
皇帝将头转回,复看向刘承。
对视间,刘承目色有一瞬闪躲,似想说什么,一时却只流泪。
皇帝在来的路上已从护卫口中知晓,他们遭遇了成群的野彘,足有四头,野彘容易在秋冬季时聚集行动,这并不罕见,可刘承自称是不慎坠马……
皇帝清楚,刘承的骑射尚可过关,且因胆量不足,反而更加谨慎,此次坠马受袭,是因心神不宁乱了方寸,还是……有借机自伤的可能?
“陛下,这怪不得任何人……”跪坐在旁的芮皇后哭得神容狼藉,声音沙哑却透着笃定:“此乃山神示下,而非人力之失!”
心知刘承的伤手必然是被随行护卫临时上药包扎止血,正要让医士重新处理伤口的皇帝闻声看向芮皇后。
芮皇后抬起双手交叠额前,哭泣拜伏下去:“承儿不被山神认可,致使右手残损,已不堪再为国之储君,还请陛下顺应神意,黜去他的皇太子之位!”
宫室内骤然一静,无人敢抬首。
皇帝沉默着挥手,将一应人等摒退,只有一名皇帝贴身的内侍,以及皇后的侍女仍留下照看刘承。
立于卧具前的皇帝脚下慢慢挪动,正面看着拜伏叩请的皇后:“芮姬……”
芮皇后抬起头,露出一双被泪水灌满的眼:“陛下……臣妾的兄长犯下大错而遭神诛,是他罪有应得,然而臣妾指天起誓,臣妾与承儿俱不知情!”
她声音历来细弱,此刻更是抖得不像样:“但臣妾知道,放纵失察亦是大罪,妾与承儿并非无辜,同样有天大的罪责要赎……”
说毕,她忽从袖中取出不知何时备下的一柄翘首蝉纹青铜短匕,闭眼咬牙颤颤却也极快地划向一侧脸颊。
长长血线霎现,鲜血飞溅。
“芮姬!”
“母后!”
“娘娘!”
短匕坠地,芮皇后因疼痛而失力伏地,待侍女扶起她手臂,她颤抖抬头,脸上血淋淋的伤口占据了皇帝的目光。
鲜血从皮肉外翻的伤口里涌出,顺着下颌往下淌,比泪珠更快更汹涌。
当初只因这张脸,才有后来一切,如今母死兄亡,芮皇后此一刻的姿态不乏决然般的解脱。
“陛下……”她的声音因疼痛而破碎,但眼睛坚定:“承儿右手断损,妾容貌残毁,是为不祥之物……此后愿侍神鬼折罪,或守于上林苑山神祠中,或由陛下做主去到哪里都好,惟愿一生侍神,为君父为刘家社稷长祈太平!”
美人自毁,不留退路,面容神魂皆惊心触目,这瞬间,纵是皇帝也为之爆发出的夺目决然而惊诧震动。
“求陛下慈悲准允!”芮皇后再度俯身叩首,泣求成全。
侍女也在哭,低声唤“娘娘”,刘承流泪颤栗不成声。
皇帝无声长长叹了口气,转过身:“先让医士入内,为皇后止血……”
室内又恢复一阵混乱,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走向里侧另一张矮榻前,慢慢坐下去。
这时有内侍通传,高密王前来求见。
因芮泽之祸,今日入山狩猎时无人主动跟随或靠近太子的队伍,高密王自也敬而远之,只是追猎一只野鹿时,被太子队伍发出的动静吸引,匆匆穿林而去,只见一地血腥狼藉,心知不妙,为探听一手消息,便提前出山,追来此处。
此刻见宫室中那一只被内侍用绢布掩盖起来的断手,又见被医士围着的皇后满脸是血,高密王脑中隆隆作响,只觉天大更替就在眼前。
又想到听到的一些流言,莫非天命果真要落到那跛脚小儿头上?
他因憎恶记恨那跛脚小儿在酎金大祭上的手段态度,屡次向皇帝告状……
然而跛脚是为不祥,如何配作储君?好歹有此由头,此事他与诸王侯皆不能松口赞成!
高密王心中忐忑抓挠,更加不敢擅离现场,为留下观望,一时哭侄儿断手,一时哭皇嫂面庞,擤涕抹泪,唉声叹气。
被高密王严防死守的跛脚小儿此刻正被一名内侍行礼拦下。
“总算寻到六殿下了!”内侍道:“陛下相召,请殿下速往!”
带一队禁军巡查的刘岐勒住马,问:“不知父皇因何事相召?”
内侍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太子殿下受了重伤,尚未泄露宣扬,陛下特召六殿下前往……”
说着,声音更低,却透出非同寻常的郑重:“许是要商议大事……”
刘岐会意点头,回首看向身后,分出二十人同往,令余下二十人继续巡逻,不得大意。
邓护也被留下,随余下禁军一同应“诺”,待目送刘岐稍远去些,邓护即调转了马匹方向。
太子在上林苑下榻的宫苑坐西朝东,三面被山林环抱,华贵中亦见清幽。
带路的内侍在路上与刘岐低声详说了太子伤势,缓缓驱马而行的刘岐听着,只一声叹息,再无其它关切痛惜兄长遭遇的反应,亦不着急前去探望,给人以装都不装的冷血疏离之感。
至宫苑前,刘岐带人下马,踏入苑内深处,那一路恭敬的内侍突然快步奔逃,惊声大喊:“来人啊,护驾!护驾!六皇子持刀佩甲率人闯入,欲刺杀圣驾与储君……速速护驾!”
此一声惊喊如青空倏忽炸雷,具有崩石焚林之力,惊起飞鸟,瞬间即有禁卫从数面涌向刘岐等人,二话不说,即刀枪交加。
刘岐身侧禁军骇然,然而突然受迫,只得拔刀抵挡。
那内侍犹在奔逃叫喊,跟随皇帝而来的十余禁军被这突发状况惊住,为首者第一时间做出最符合身份的举动,迅速涌入宫室内,将天子近身护住。
一同守在外面的太子护卫亦有相似动作,他们奔入宫室,围向太子承。
嘈杂混乱之间,宽敞的宫室倏忽饱满,而又仿佛分作以皇帝和太子为首的两方阵营,唯余犹在抹泪的高密王站在中间,神情惊诧愕然。
皇帝已从矮榻上起身:“发生了何事?!”
护在皇帝身前的禁军快声答:“外面忽有言六殿下持刀佩甲率人闯入,欲图刺杀圣驾与储君……苑中禁卫遂即刻上前围杀!”
“刘岐——”皇帝色变:“他带人来做什么……”
即刻道:“传朕令,让他们速速停手,将刘岐带来朕面前来,朕要亲自问他!”
“诺!”禁军应令,即要出去传令,因皇帝身在宫室里侧,外侧太子的护卫便间接拦下了去路,而随着皇帝令下,那些护卫并无让路的动作。
欲出去的禁军已察觉到不对,脚下顿住,按住了腰间佩刀。
那些护在太子皇后身侧的近二十名护卫当中许多人身上沾着血,或衣袍破裂,且扎着野彘的鬓毛,此刻个个眼底皆流露出蓄势待发的戒备,以及某种隐秘的兴奋。
在方才下令停手时便有所觉察的皇帝,一双眼睛越过那些兽物般的目光,定定看着卧具上的身影,冷静地问:“刘承,你想要干什么?”
那狼狈身影用层层包裹着的伤手撑拄着,从躺靠改作为平坐,声音沙哑:“六弟要弑父,儿臣在护驾……”
脸上伤口刚勉强止住血、上了药,尚来不及被包扎妥当的芮皇后被吓住,不对,怎么会,怎么会,不是说好了……
她颤抖着扑跪向儿子身前,不可置信地去触碰那包扎厚重的“断手”,而后拼命扯开那一层层伤布,最终露出的手掌完好、紧攥,沾着不属于他的血。
芮皇后只觉脸上的伤口仿佛被这只手化作的刀撕开、连同整颗头颅都被劈作两半,脑中空白,魂魄离体,天地塌陷。
“你受了谁的蛊惑?连你的母后都能拿来利用。”皇帝看着坐在一众护卫身后的影子:“朕教过你,你忘了吗,但凡是旁人让你去做的,反而是你要提防的——”
“不,这次是儿臣自己的决策。”刘承眼里仍有泪,隔着护卫身体刀鞘间的缝隙去看君父:“父皇还教了儿臣,一定要擅断……儿臣记下了,这正是儿臣第一次做下的决断。”
他眼中泪滚落,仍在微微发抖,恐惧和疼痛一样都会让人发抖流泪流汗,于是他看起来毫无破绽。
此刻他流着泪,问:“敢问父皇,儿臣如此决断,配做您的太子了吗?”
“混账!”皇帝终于露出怒色:“芮泽已死,你何来胆量竟敢……”
“正因舅父死了!”刘承平生第一次打断君父的话:“所有人都认定我必吓破了胆,不敢再有任何违逆君父的举动,所以我此时动手方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父皇,这是我监国之后学会的,我已经在学了!”
“皇太子之位,是您非要给我的,既然给了,为何又总想着要收回?”刘承猛然站起身,含泪质问:“既然是您要收回,却为何又要让我来付出这脱身的代价!”
他起身的动作似一只压抑了不知多久、骤然脱笼而出的美丽兽物,仍发抖,却也亮出了爪牙。
宫室内双方的人手相等。
外面动手的人是太子和皇后的卫队,足有百人之众,刘岐带来的二十名禁军不足以抵抗,但是厮杀声并未在预料的时间内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声势更加庞大。
是邓护带领近百名禁军紧随而至。
“想必是六殿下警觉,来时已做下了安排……请陛下稍安!”护在皇帝身前的禁军统领从半支开的窗观察过情况,继而向对峙者厉声呵斥:“大势在此,太子殿下当速速收手,何必非要将无辜人等累连丧命!”
听着这声恫吓,刘承有短暂的本能失措,旋即却笑一声,定下神,道:“六弟有防备又如何,他能调动的禁军总归有限。”
“他要弑父,名不正言不顺。”刘承仍透过身前护卫间的缝隙看向君父,道:“而我是持天子印玺监国的储君,此为正统……父皇的声音传不出去,整座上林苑的禁军都要见天子印行事。”
他察觉到了舅父的计划,他只是装作不知,这些年来他很擅长装作不知,浑浑噩噩惶惶做大山后的傀儡……
昨夜那一盅补汤,是中常侍的求救,此刻虽与舅父原先的计划有所出入,但目的相同——刘岐因旧恨弑君,他诛反贼刘岐。
他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由他负责之事已经完成。
“不知所谓的逆子……也敢妄想来杀朕!”皇帝眼底含着一点泪光,倏忽夺过一名禁军手中的刀,挺直腰背,喝令高密王:“刘义,随朕杀出去!”
高密王颤颤应声“诺”,犹自反应不过来,他不过是来凑个热闹探个消息,怎就他爹的卷入了这样的变脸险境中啊!
皇帝一瞬间展露出的肃杀威仪将禁军激出血气,太子身前的护卫却也不曾退缩,事到临头,进一步即是泼天富贵,干都干了,没道理临阵脱逃,更何况自有援兵会到。
宫室中血光乍现,父子同室刀兵相见。
医者与侍女仓皇藏躲,瘫坐在地的芮皇后怔怔惶惶,猛然抓住刘承衣袖:“承儿,为什么……又是谁逼迫你?这并非是你会做出的事,究竟为什么要……”
“什么才是我会做出的事?”刘承垂下泪眼,看着母亲:“母后,从小到大,我做的每件事都是您和舅父的安排,什么才是我真正会做的事?什么才是真正的我?母后,您果真知道吗?”
“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突然拔高声音,却抖得更厉害:“但是我就要知道了,就要找到了……”
“母后,就这一次……”他弯身,流泪反握住母亲的手臂:“事已至此,也请母后听儿子一次,也让儿子自己做一次主吧……”
“不。”厮杀声中,芮皇后摇头,甩脱他的手,喃喃道:“你不是承儿,定是遭了妖邪蛊惑……找大巫神,找大巫神来!”
? ?晚安,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