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闭着眼,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清涟的声音像檐角的风铃,叮叮当当没个停,一会儿说东边山谷新开了种蓝紫色的花,花瓣薄得像蝶翼,沾了露水能映出彩虹;一会儿又讲去年冬天捉的雪狐崽长大了,皮毛白得像堆雪,跑起来像团滚圆的雪球,昨天还偷了她藏的蜜饯;甚至说起刚学会的幻术,能把石头变成兔子,就是变出来的兔子总缺只耳朵,惹得狼群直嗷嗷叫。
她的声音里裹着草木的清气和阳光的暖,带着点孩子气的雀跃,絮絮叨叨,却奇异地不让人觉得烦。灰烬的呼吸渐渐平稳,原本紧绷的肩线慢慢松弛下来,指尖无意识地跟着她话语里的节奏轻动,像是在描摹那朵蓝紫色的花,或是追着那只缺耳朵的兔子跑。
清涟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凑近看他。他睫毛很长,垂落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鼻梁挺直,唇线抿得很淡,明明是副拒人千里的模样,此刻却像块被暖阳晒透的玉石,透着温润的光。她忍不住伸手,指尖快要触到他睫毛时,又猛地缩回,尾巴虚影在身后悄悄晃了晃,毛梢都带着点紧张的颤。
“喂,你没睡着吧?”她戳了戳他的胳膊,声音放轻了些,“我刚才说的雪狐崽,真的很可爱,明天带你去看好不好?还有那片花,再不去谢了就看不到了……”
灰烬依旧没睁眼,只是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清涟眼睛一亮,尾巴虚影蓬松得像团云:“你笑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没睡!那说好了,明天一早去看花,中午去喂雪狐”
她又开始叽叽喳喳,说下午练幻术时把石头变成了三条腿的兔子,被狼妖嘲笑了半天,气得她把那只“兔子”丢进了狼窝,结果狼群对着三条腿的石头兔子嚎了一整夜。
灰烬的呼吸里,渐渐染上了笑意。或许这样也不错,被这样鲜活的热闹包裹着,那些宗门的规矩、过往的沉重,好像都能暂时被挡在外面,只剩下眼前的碎碎念,和藏在话语里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清涟的声音才慢慢低下去,带着困意,最后几句含糊不清,像是抵着他的胳膊睡着了。她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衣袖,带着淡淡的蜜饯甜香。
灰烬缓缓睁开眼,看向身侧睡得安稳的人,她的狐尾虚影还没散去,软软地搭在他的膝头。他抬手,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轻轻拂开落在她脸颊上的一缕碎发。
“好。”他低声说,像是回应昨夜她絮叨了许久的邀约,又像是在回应自己心底那点悄然松动的柔软。
晨光渐亮,照亮了他眼底的平静,也照亮了清涟嘴角甜甜的笑意。
灰烬的眉头在睡梦中紧紧蹙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梦里的天空是暗紫色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厚重得让人窒息。他看见那位神秘男子立于高空,黑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仅仅是抬手一挥,便有无数势力在轰鸣声中崩塌。火光冲天,哭喊声、爆炸声交织成一片人间炼狱。
当那男子的目光投向幻月宗的方向时,灰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眼睁睁看着熟悉的山门在耀眼的光芒中碎裂,平日里练功的广场、藏经阁、还有那棵他经常靠着休息的老槐树,瞬间化为齑粉。那些熟悉的面孔,师兄弟、长老们的身影在火光中消散,他想冲过去,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
灰烬猛地从梦中惊醒,胸口剧烈起伏,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他大口喘着气,眼神里还残留着梦中的惊恐,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发现自己仍在清涟的住处,周围是熟悉的陈设。
但那梦太过真实,毁灭的场景和绝望的情绪还萦绕在心头,让他久久无法平静。他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可怕的余韵,却怎么也忘不了梦中幻月宗消失的画面。
灰烬的声音还带着刚从噩梦中挣脱的沙哑,他望着手腕上的玄铁锁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解开它,我有话问你。”
清涟刚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温好的粥,闻言脚步一顿,眼底掠过一丝警惕。她将粥碗放在床头矮几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
“我不会跑。”灰烬的目光沉沉的,梦里那片暗紫色的天空仿佛还压在心头,“我梦到……一个人毁了很多势力,包括幻月宗。”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我想知道,最近西域有没有什么异常动静?”
清涟抬眼,看见他眼底未散的惊惶,那不是装出来的——他从前逃跑时,眼神里是决绝和烦躁,从没有过这样的慌乱。但她还是摇了摇头,走到床边,却没去碰锁链的锁扣:“异常动静?每天都有修士和妖族打起来,算吗?”
她俯身,视线与他平齐,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的冷意:“灰烬,你前两次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我就去看看’‘我很快回来’,结果呢?要不是我在岔路口拦着,你现在已经在去东域的路上了吧?”
锁链被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响声:“这锁链,至少能让我放心点。你要是真有话,就在这儿说。我听着。”
灰烬看着她眼底那层厚厚的防备,像结了层冰,忽然就没了再争辩的力气。他确实骗了她两次,那些“很快回来”的承诺,在她一次次的追逐里,早就成了笑话。
他别开脸,望着窗棂外飘过的云,声音低了下去:“……没什么。”
清涟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端起粥碗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先喝粥。凉了就不好喝了。”
灰烬没张嘴,也没看她。
房间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偶尔卷起落叶的声音。清涟举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忽然低声说:“等你什么时候……不再把‘留下’当成煎熬,我就解开它。”
灰烬的睫毛颤了颤,没说话。
那勺粥,终究还是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