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的箜篌弦断在玉门关外的沙暴里。
那是开元二十一年的暮春,她跟着商队走了十七天,驼铃摇碎了星星,沙粒灌进鞋窠里,像撒了把炒焦的盐。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青铜箜篌,此刻正发出裂帛般的哀鸣——第七根冰弦崩断了,断口处凝着血珠,是她刚才躲避流沙时被锋利的贝壳化石划破的手指。
\"小郎家!\"赶驼的老阿卜杜勒突然勒住缰绳,驼峰上的毡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褪色的幡子,\"前面有火光!\"
沙暴在刹那间退成黄雾,阿月眯起眼,看见三骑玄甲骑兵从雾里钻出来,为首那人腰间悬着鎏金鱼符,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都护府巡哨\",他翻身下马时,皮靴碾过一片枯胡杨,\"你们从龟兹来?可有通关文牒?\"
阿月摸向怀里的羊皮囊,那里藏着母亲的箜篌谱,还有半块羊脂玉珏。玉珏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星图,是父亲最后一次抱她时,用匕首在羊骨上刻的。\"阿月莫怕,等你十六岁,爹带你去长安看灯楼,那上面的星子和这玉上的一样亮。\"
可父亲没等到她十六岁。十年前的雪夜,龟兹都护府的胡笳突然哑了。母亲跪在泥地里哭,说穿玄甲的人撞开了门,父亲的腰牌掉在地上,闪着幽蓝的光——那是都护府录事参军的信物,刻着\"安西\"二字。
\"小娘子?\"巡哨的声音惊碎了回忆。阿月这才发现自己攥着玉珏的手在发抖,玄甲骑兵的目光扫过她的脸,突然顿住:\"你这眉眼...倒像故友李司丞家的闺女。\"
李司丞是父亲的字。阿月的喉咙突然发紧,十年了,这是第一个叫她\"闺女\"的人。骑兵解下斗篷披在她肩上,说:\"跟我去乌垒城,都护大人最见不得胡商受委屈。\"
乌垒城的月光像撒了把碎银。阿月跟着巡哨穿过都护府的辕门时,闻到了熟悉的香气——是母亲常用的龙涎香混着松烟墨的味道。正堂里坐着个穿绯色官服的中年人,案头堆着文书,最上面一卷的封泥上,赫然盖着\"安西都护府之印\"。
\"李司丞的女儿?\"都护大人放下笔,目光像淬了温酒,\"当年你爹在龟兹查私盐案,说有粟特商队往突厥运兵器。后来他在碎叶城遇袭,只抢回半块玉珏。\"他从袖中取出半块玉,和阿月怀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这是你爹的随身之物,刻的是西州星图。\"
阿月的眼泪砸在玉珏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都护大人叹了口气,命人取来一卷旧帛书:\"你爹临终前托人带信,说龟兹北境的烽燧有问题。这些年我们修了新的,可旧的...总有些声响。\"他指了指地图,\"上月巡哨在盐水沟发现半截断箭,箭杆上的纹饰,像极了当年突厥左贤王的亲卫。\"
深夜,阿月躺在都护府的客房里,听着檐角铜铃叮咚。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树影,她恍惚看见父亲的身影——他穿着青衫,蹲下来替她系歪了的鞋带:\"阿月要记住,丝路的砖缝里埋着星星,有人想偷星星,有人想护星星。\"
第三日,阿月跟着商队出发去龟兹。都护大人给了她块令牌,说是\"安西都护府借调文书\",遇事可找各烽燧的火长。商队里有个穿波斯锦的年轻人,自称是粟特商队的少东家,名叫阿巴斯。他总在夜里弹鲁特琴,琴声里有股说不出的苍凉,像极了母亲箜篌里的调子。
\"你听过《星陨曲》么?\"某个月夜,阿巴斯突然开口。他的手指抚过琴弦,\"我阿耶说,这是突厥萨满的歌,唱的是天上的星星坠落在人间。\"琴音渐急,阿月听见弦间夹杂着细碎的铜铃声——和她母亲箜篌里那串丢失多年的银铃一模一样。
商队在盐水沟扎营时,沙暴又来了。阿月跟着阿巴斯去捡散落的货物,却在沙堆里挖出半截生锈的箭杆。箭杆上的云雷纹还在,正是都护大人说的那种。阿巴斯的脸色变了,他突然扯着阿月往骆驼群里跑,身后传来马蹄声,比沙暴还响。
\"是突厥的马!\"阿巴斯的声音带着哭腔。阿月摸到腰间的令牌,那是父亲留下的玉珏,此刻正贴着皮肤发烫。她想起都护大人说的话:\"护星星的人,要像胡杨,根扎得深,风刮不折。\"
阿月拽着阿巴斯躲进废弃的烽燧。烽燧里的积沙被风卷起,露出半面残墙,上面画着褪色的星图——和玉珏上的星图一模一样。阿巴斯颤抖着指向墙角,那里堆着一摞羊皮卷,最上面写着\"龟兹北境兵器走私案\",落款是\"李敬之\",父亲的名字。
\"原来你爹发现了...\"阿巴斯的话被马蹄声打断。突厥人举着火把冲进来,为首那人戴着狼头面具,腰间挂着柄镶嵌绿松石的弯刀。\"李司丞的女儿?\"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铜盆,\"把玉珏交出来,还能留个全尸。\"
阿月退到烽燧边缘,脚下是十丈深的沙坑。她摸出箜篌,那是母亲用胡杨木做的,琴箱里藏着父亲的旧信。突厥人逼近时,她突然拨动琴弦,《星陨曲》的调子从弦上倾泻而出——和阿巴斯弹的一模一样。
狼头面具的刀砍在箜篌上,胡杨木裂开,却没断。阿月看见琴箱里的信飘出来,被风卷到突厥人脚边。信上写着:\"若见此信,速报都护府,龟兹北境有突厥暗渠,欲引马贼劫盐队,星图为证。\"
\"杀!\"狼头面具挥刀嘶吼。阿巴斯突然扑过来,用身体替她挡住刀锋。鲜血溅在星图上,像朵绽开的红牡丹。阿月的眼泪滴在玉珏上,突然明白父亲说的\"星星\"是什么——是守着丝路的人,是那些埋在沙里的骸骨,是每一个不愿让驼铃断绝的灵魂。
都护府的援军是在黎明时到的。阿月抱着阿巴斯的尸体,看着狼头面具被按在地上,腰间的弯刀映着朝阳,像块凝固的血。都护大人拍着她的肩,说:\"你爹没白死,这些年我们抓了三十多个暗渠,都是像你爹这样的人用命换的。\"
阿月回到长安时,已经十七岁。她站在乐游原上,望着西边的天空,那里有颗最亮的星,像极了玉珏上的星图。母亲说过,那是父亲化成的星子,守着西域的驼铃,守着胡汉的商队,守着每一寸被月光吻过的土地。
后来,阿月在长安开了间箜篌坊,教小娘子弹《星陨曲》。每到月圆夜,她会取出玉珏,对着西边的天空轻弹。有人说听见了驼铃,有人说看见了星子落进琴箱,只有阿月知道——那是父亲在笑,是所有守着丝路的人,在云端唱着最古老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