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太安年间，天下纷扰，战祸频仍，北方胡骑铁蹄渐近，中原腹地亦是一片人心惶惶。洛水之南，伏牛山北麓，有一座名为“玄坛观”的道观，已历百年风雨。观中道士不过寥寥数人，住持清虚道长年事已高，近年多病，观中事务便多交由他那性情耿直、精通符箓阵法的师弟，人称“玄真子”的道士掌管。玄真子虽性情刚硬，却也一心向道，只是对观中日益萧条的香火和外面动荡的世界，总免不了几分忧虑。
玄坛观因地处偏僻，香火本就不旺，全靠着附近几村乡民平日里的一些供奉和祈福仪式维持。这一年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将整个伏牛山脉都裹在一片苍茫之中。观里的几亩薄田早已荒芜，存粮也日渐见底。玄真子看着空荡荡的粮仓和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徒弟明心，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不得不遣散了几个前来投奔、指望能学些道术糊口的年轻人，只留下最为机敏勤快的明心一人伺候自己和师父。
这日傍晚，雪势稍停，暮色四合。玄真子正准备闭关打坐，忽然听到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粗豪汉子的叫喊：“道长！道长！开门呐！出大事了！”
玄真子眉头一皱，这荒山野岭的，又是如此天气，谁会半夜三更前来？他示意明心前去开门。明心透过门缝一看，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穿着厚重的皮袄，浑身落满了雪，冻得脸色发青，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狼狈的村民，都是一脸惊恐之色。
“可是玄坛观的道长？”络腮胡汉子看到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和人影，连忙问道。
“正是贫道玄真子，尔等是何人？有何要事？”玄真子沉声问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桃木剑柄上。这荒僻之地，深夜来客，不得不防。
那汉子连忙躬身作揖：“道长恕罪！我们是山下石泉村的村民。今夜村里出了邪事！怪事！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冒雪前来，求助于道长！”说着，他便要将怀中的一物递上来。
玄真子隔着门，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见那汉子眼神虽然惊慌，但并无明显恶意，便示意明心开了门栓。寒风裹挟着雪花立刻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火苗一阵摇曳。
几个村民哆哆嗦嗦地走进门来，一股寒气也随之弥漫了整个道堂。玄真子让他们在蒲团上坐下，明心赶紧送上热茶。
那络腮胡汉子自称姓赵，是石泉村的猎户头领。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原来，就在今晚戌时左右，石泉村里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狗吠，接着便有村民看到，村口那棵千年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升起了一团浓重的黑雾。黑雾翻滚不定，隐隐约约透出一股股令人作呕的腥臭之气。紧接着，黑雾中似乎有人影晃动，还伴随着铁链拖拽的“哗啦啦”声。
“那……那声音，就像是……就像是冤魂索命啊！”一个年轻些的村民吓得声音发颤。
赵猎户接着说道：“起初我们以为是哪家死了人，怨气不散，便请了村里懂些门道的王婆来做法事。可王婆刚摆好香案，那黑雾就‘呼’地一下扑了过来，将她卷倒在地，口吐白沫，眼看是活不成了！我们这才知道，来的不是寻常的鬼祟！”
“那后来呢？你们报官了吗？”玄真子问道。
赵猎户苦笑一声：“报官？如今这世道，官府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这穷乡僻壤？再说，那些官差来了也未必有用，他们见过这等阵仗吗？我们村的老人们都说，这是‘阴兵过路’，是怨气极重的东西在作祟，寻常人靠近不得。我们吓得魂飞魄散，只能紧闭门户，听天由命。可这黑雾一直在村口徘徊，还不断有怪声传出，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在笑，还有兵器碰撞的声音……天一黑，家家户户都点着灯不敢睡，胆小的早就吓破了胆。我们几个胆子大的凑在一起，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去求求神仙，这不，就跑到您这玄坛观来了。”
玄真子听完，眉头紧锁，手指不停地掐算着。明心则躲在师父身后，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玄真子虽然常说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妖魔鬼怪亦是自然造化，但亲耳听到如此诡异之事，也难免心中凛然。
“那黑雾可有散去？”玄真子沉声问道。
“天快亮的时候，黑雾才像是被风吹散了一样，慢慢淡去。可我们村……唉，已经有好几个人莫名其妙地病倒了，浑身发冷，说胡话，眼看着就不行了。”赵猎户愁眉苦脸地说，“道长，您是得道高人，一定要救救我们村子啊！我们给您磕头了！”说着，他便“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玄真子连忙扶起他：“赵施主不必如此。降妖除魔，本是我辈分内之事。只是此事听来蹊跷，不似一般鬼魅作祟。那黑雾浓重，且有兵戈之声，不似寻常冤魂。我需亲自前往查探一番，才能定夺。”
赵猎户闻言大喜，忙道：“多谢道长！多谢道长！我们愿为道长带路！”
玄真子看了看天色，雪又开始下了起来，而且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今夜雪大路滑，不便出行。待明日天亮雪停，我与小徒便随你们下山一探究竟。”他又转向明心，“明心，收拾些必要的东西，朱砂、黄纸、符箓、桃木剑，还有水粮，不可遗漏。”
“是，师父。”明心应道，心中却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雪果然停了，但阳光惨白，寒气依旧逼人。玄真子和明心跟着赵猎户等一行十余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下石泉村进发。一路上，赵猎户等人神色紧张，频频回头望向后山的方向，仿佛那里随时会钻出什么怪物来。
石泉村距离玄坛观约有二十余里山路，地处偏僻。远远望去，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炊烟寥寥，与往日的鸡犬相闻截然不同。走近了才发现，村口果然围着不少人，个个面色惶恐，交头接耳。看到玄真子师徒和赵猎户等人到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玄真子一进村口，便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腐朽之气，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道？他眉头微蹙，仔细感应着。这气息很淡，却很奇特，并非寻常阴邪之物所有。
村口的千年老槐树依旧矗立在那里，枝干虬劲，只是枝叶在寒风中显得有些萧瑟。树下已被村民们用石头和杂物围了起来，显然是为了防止那“黑雾”再次靠近。地上隐约还能看到一些暗色的污迹，像是呕吐物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玄真子走到树下，蹲下身仔细查看。明心也好奇地凑过去，只见地上除了污迹，还有一些散落的、奇怪的金属碎片，锈迹斑斑，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他捡起一片较大的碎片，入手冰凉，上面似乎还有模糊的纹路。
“道长，这就是昨晚那些怪声的来源吗？”明心小声问道。
玄真子摇摇头：“不像。这气息……很古怪。”他站起身，目光扫视着周围的村民，问道：“诸位乡亲，昨晚除了黑雾和怪声，可还有其他异常？比如，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人或者物事？”
村民们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赵猎户犹豫了一下，说道：“道长，不瞒您说，我们当时都吓坏了，只顾着躲在家里，或者远远地看几眼，哪里敢仔细看？不过……倒是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到黑雾里好像有几个穿着……穿着古代盔甲的人影在晃动，还拿着刀枪……”
“古代盔甲？”玄真子心中一动，“什么样的盔甲？”
“说不上来，就感觉很古老，不是我们平常见的那种……”赵猎户比划着，“对了，还有铁链的声音，哗啦啦的，很响。”
玄真子沉吟片刻，又问道：“村里可有古墓或者废弃的矿洞之类？”
这个问题一出，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议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走上前来：“道长，说起这个……我们石泉村背后那座山，叫‘卧龙岗’，据说很久以前，后汉末年那会儿，这里是屯兵的地方。后来战乱频发，兵荒马乱的，那些士兵和将领死后，就都葬在了附近的山里。具体位置谁也说不清了，只有一些模糊的传说。至于矿洞……好像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大矿。”
后汉末年？屯兵？玄真子心中疑窦丛生。如今是西晋太安年间，距后汉末年已有百余年，若真是那时遗留下来的东西作祟，也难怪如此凶戾。但他隐隐觉得，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带我去看看那些生病的人。”玄真子说道。
村民们引着玄真子和明心来到村子中间几户人家。这几户人家的大门紧闭，门口都挂着桃符，屋内传出阵阵压抑的咳嗽声和呻吟声。玄真子示意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和病人身上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走进第一户人家，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躺在床上，面色蜡黄，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冷……好冷……他们来了……别杀我……”玄真子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这分明是高烧症状，但又不仅仅是普通的发烧。他仔细观察病人的瞳孔，发现其眼神涣散，隐隐带着一丝惊恐。
他又看了另外几户人家，情况都差不多。病人都是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嘴里胡言乱语，都说感觉冷，或者看到可怕的东西。
玄真子捻须沉思。这症状，像是中了某种邪毒，但又与他所知的普通瘴气、尸毒有所不同。那淡淡的硫磺味，那若有若无的古代气息，还有村民们描述的“盔甲”、“铁链”……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复杂的可能性。
“道长，您看……这……还有救吗？”赵猎户在一旁焦急地问道。
玄真子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缓缓说道：“此地怕是有‘劫煞’之气作祟，源头恐怕就在那卧龙岗中。这些村民，是被那邪祟之气侵蚀了心神和身体。”
“劫煞？那是什么？”明心好奇地问。
玄真子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劫煞乃天地凶戾之气，常与兵戈杀伐、惨烈灾祸相伴而生，滞留于地脉之中，若遇时机便会显化，害人性命，扰乱阴阳。刚才那黑雾，还有那所谓的‘阴兵过路’，恐怕都是这劫煞之气凝聚幻化而成，用以迷惑人心。”
“那我们该怎么办？道长，求您救救大家！”赵猎户恳求道。
玄真子沉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此劫煞之气既然因那卧龙岗中的旧事而生，便要从源头化解。不过，我需要进一步查探，弄清楚那劫煞的根源究竟是什么，是何种怨念如此深重，竟能凝成如此规模的邪祟。”
他转向赵猎户：“赵施主，能否请几位胆大的村民，带我前往卧龙岗一带查探？”
赵猎户面露难色：“道长，那卧龙岗就在村后，虽然不算太远，但山中地形复杂，而且……而且天快黑了，听说那里……唉，我们白天都不敢轻易进去啊！”
玄真子微微一笑：“无妨，贫道自有计较。天黑之前赶到，尚可借日光之力，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见玄真子态度坚决，赵猎户只好答应，召集了五个胆子较大、熟悉地形的村民，带上火把和干粮，便随着玄真子和明心向卧龙岗进发。
卧龙岗，顾名思义，山势蜿蜒起伏，确如一条卧着的巨龙。只是此地早已荒废多年，杂草丛生，乱石遍地，几乎看不到人烟。山林间气氛阴森，加上之前的传闻，更添了几分诡异。幸亏有村民带路，一行人才不至于迷失方向。
玄真子走在最前面，手持罗盘，步履沉稳。他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山川形势和草木生长情况。明心跟在师父身后，时刻警惕着四周的动静，手里紧紧攥着一叠刚画好的符箓。那几个村民则紧随其后，脸上写满了紧张。
他们翻过一道山梁，穿过一片密林，来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山坳。这里的地势明显比别处低洼一些，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硫磺味和腐朽气息也更加浓郁。山坳中央，隐约可见一些人为开凿的痕迹，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坑洞，但早已被茂密的藤蔓和乱石所掩盖。
“道长，这里……好像就是以前屯兵的地方了。”一个村民指着那片坑洞说道，“听老辈人说，这里以前有个很大的军营，后来打仗打光了人，就荒废了。”
玄真子走到坑洞边缘，俯身仔细查看。他用手指捻起一些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桃木剑在地上轻轻刻画了几下。片刻之后，他直起身，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不对劲。”他沉声道，“这里的地气郁结，阴寒刺骨，远非寻常荒废之地可比。而且……你们看这周围的草木。”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山坳边缘的草木虽然生长，却都显得异常枯黄，毫无生机，与别处的翠绿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里……莫非就是一个大型的古墓群？”玄真子喃喃自语，随即摇了摇头，“不像。古墓虽有煞气，但如此范围广大、气息如此混乱凶戾的，绝非凡品。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或者说……是一个阵眼。”
“阵眼？”赵猎户等人听得云里雾里。
玄真子没有解释，他绕着山坳仔细行走，每走一段距离，都会停下来观察、感应。明心则紧随其后，努力理解师父的每一个动作和眼神。他知道，师父正在以他渊博的道学知识和敏锐的灵觉，探寻着隐藏在这片土地之下的秘密。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玄真子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一处被藤蔓掩盖的山壁说道：“你们看那里。”
众人上前，拨开厚厚的藤蔓，只见一段裸露的山壁上，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图案和文字。由于年代久远，风雨侵蚀，已经很难辨认。但依稀可以看出，那似乎是一些古代的符文，线条古朴，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这是……秦篆？还是汉隶？”一个村民惊讶地问。
玄真子仔细辨认着，眉头越锁越紧。“这不是文字，更像是一种……阵法布置的图解。而且，看这手法和风格，年代恐怕比后汉末年还要早得多……”他伸出手指，凌空虚画，沿着那些模糊的图案感应着，“这里的地脉走向……被人为地改变了！有人在这里布下了一个……一个极其歹毒的‘聚阴锁魂大阵’！”
“聚阴锁魂大阵？”玄真子和明心都吃了一惊。这种阵法，他们只在古老的道藏典籍中看到过记载，据说乃是上古时期用来镇压凶煞、封印魂魄的禁术，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以特殊的材料和方位布置，一旦启动，便能吸引方圆百里的阴邪之气汇聚于此，形成一个巨大的能量场。但这阵法极其凶险，稍有不慎，布阵者和周围生灵都会被阵法反噬，化为齑粉。而且，这种阵法早已失传千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谁？到底是谁会在这里布下如此恶毒的阵法？”赵猎户颤声问道。
玄真子摇了摇头：“布阵之人，早已化为尘土。但这阵法却被某种力量重新激活了。你们看这里。”他指向山壁下方不远处的一处凹陷，“这里似乎是一个入口。”
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拨开杂草和碎石，果然发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仅容一人弯腰通过。洞口散发出更加浓重的阴寒之气，仿佛一个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
“这下面……难道是……”赵猎户不敢再说下去。
玄真子从怀中取出几张早已准备好的符箓，交给明心：“明心，你在此处等候，守住洞口。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离开，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我用‘镇山符’暂时封锁，可以阻挡一阵。我去里面探查一番，若是一炷香之后我还没出来，你就立刻回村，通知村民们暂时撤离到十里之外，然后……想办法去附近的县城，找一个姓‘钱’的道长，就说玄坛观清虚道长的弟子求他出手相助。”
明心心中一紧，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郑重地接过符箓：“是，师父！您千万要小心！”
玄真子点点头，又对赵猎户等人说道：“你们也在此等候，不要妄动。”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取出一张“避煞符”贴在身上，手持桃木剑，毅然走进了那个漆黑的洞口。一股阴冷刺骨、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冻结。他紧握桃木剑，凭借着道行和勇气，一步步向洞穴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