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政衙门前那面高大的照壁之下。
人潮汹涌,声浪震天。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死死地胶着在那面即将展开的、巨大的红纸榜文之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
希望,绝望,期盼,恐惧。
无数种复杂而又极致的情绪,在这一刻,在每一个考生的心中,激烈地碰撞着,翻腾着。
张小山紧紧地攥着父亲和二哥的手。
他的手心冰凉,全是湿冷的汗水。
他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攫住,又像是要从胸腔里直接蹦跳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微微的颤抖。
他看到,那几名身穿官服的书吏,在数十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护卫下,终于走到了照壁之前。
他们手中捧着的那卷巨大的榜文,在无数道期盼的目光注视下,显得是那么的沉重,那么的神秘莫测。
“肃静。肃静。”
一名衙役头目,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试图维持现场那早已失控的秩序。
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那如同山呼海啸般的人群喧嚣所淹没。
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
那名年长的书吏,深吸一口气,对着身旁的两名年轻书吏点了点头。
三人合力,将那卷巨大的榜文,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从上到下,展开。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动着在场数千颗心的起伏。
榜文是黄色的,上好的宫廷贡绫,上面用乌黑的墨汁,以极其工整的馆阁体小楷,密密麻麻地书写着一个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寒窗苦读的学子。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其籍贯和此次院试的名次。
当那份承载了无数人命运的榜文,被彻底展开,平平整整地张贴在照壁之上,沐浴在清晨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时。
整个广场,仿佛在瞬间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炸雷。
“出来了。出来了。”
“榜出来了。”
“快看。快看啊。”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便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彻底失控的疯狂。
无数的考生和他们的家人,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发出一声声或惊喜、或绝望、或歇斯底里的呼喊。
他们不顾一切地,朝着那面高高在上的榜文蜂拥而去。
推搡,叫骂,哭喊,尖叫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体面,在这一刻,似乎都已荡然无存。
只剩下最原始的、对命运裁决的渴望和恐惧。
张大山和石头,早已在这混乱开始的瞬间,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小山紧紧地护卫在中间。
他们如同两尊坚不可摧的礁石,在汹涌的人潮中艰难地劈波斩浪,试图为小山挤开一条通往希望的道路。
“小山,抓紧爹。”
“三弟,别怕,有二哥在。”
他们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头发也凌乱不堪,脸上甚至被推搡的人群划出了几道细小的血痕。
但他们的目光,却始终坚定地,在那面高不可攀的榜文之上,努力地搜寻着。
榜单太长了,名字太多了。
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如同黑色的蚁群,看得人眼花缭乱。
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颗小小的星辰,在浩瀚的夜空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而他们,就是要在这无数的星辰之中,找到那颗属于他们张家的、最耀眼、也最期盼的星。
小山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要看花了,却依旧没有找到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脚也开始变得有些冰凉。
难道难道这次真的
就在他心中那份希望的火焰,即将被无边的焦虑和恐惧彻底吞噬之时。
忽然,一直在他身旁,同样是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奋力搜寻的二哥石头,发出了一声如同划破夜空惊雷般的、充满了狂喜和不敢置信的尖叫:
“爹。三弟。俺......俺看到了。俺看到了。”
他的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变得有些尖利刺耳,甚至带着几分破音。
却也清晰地,穿透了周围所有的喧嚣,狠狠地砸进了张大山和小山的心里。
“哪里?石头,在哪里?”
张大山猛地抓住石头的胳膊,声音因为紧张而剧烈地颤抖着。
小山也屏住了呼吸,整个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原地,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涌向了耳朵。
“就......就在那里。”
石头激动得语无伦次,他伸出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指向榜文中间偏上的一个位置。
“南阳府甲申科院试取中生员第......第......”
他似乎因为看得太快,或者因为太过激动,后面的名次竟然一时有些卡顿。
“第几?石头,快说,到底是第几?”张大山急得几乎要跳起来。
“是......是”石头深吸一口气,再次仔细地辨认了一下,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了出来:
“是正榜第......第十五名。”
“青阳县青石村张小山。”
“中了。三弟,你中了。你考中秀才了。还是正榜第十五名啊。”
轰——
这几个字,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仙音,又如同平地里炸响的春雷。
瞬间将张大山和小山所有的理智和克制,都彻底击得粉碎。
张小山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二哥那因为狂喜而有些变形的呼喊声,在无限地回荡着。
中了?
我......我真的考中秀才了?
而且还是南阳府院试的正榜第十五名?
这......这不是在做梦吧?
他下意识地,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剧烈的疼痛感,清晰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那双因为连日苦读和紧张等待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就被滚烫的泪水所模糊。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期盼
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奔涌而出的、喜悦的泪水,肆意地冲刷着他那张年轻而又坚毅的脸庞。
他想哭,想笑,想大声地呼喊。
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任由那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流淌着。
而一旁的张大山,这位饱经风霜、早已将喜怒哀乐都深藏心底的庄稼汉子。
在听到石头那确凿无疑的喜讯时。
也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早已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感。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两行浑浊而又滚烫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江河一般,从他那张布满了岁月刻痕的脸上,奔涌而下。
他猛地伸出那双粗糙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紧紧地,将身边这个因为激动而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的三儿子,死死地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好好好啊”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早已哽咽得不成样子。
他想说很多很多话。
想说儿子你真有出息。
想说爹为你骄傲。
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都化作了这最简单,也最能表达他此刻心情的三个字。
以及那一声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喜悦和自豪的哽咽。
石头也在一旁,激动得手舞足蹈,他一会儿用力地拍打着父亲的后背,一会儿又兴奋地揉搓着三弟的头发。
“太好了。三弟。你太给咱们家争气了。”
“秀才公。俺的三弟是秀才公了。”
他扯着嗓子,向着周围那些因为他们的举动而投来好奇目光的人群,大声地炫耀着,宣告着。
那份与有荣焉的骄傲和自豪,溢于言表。
周围的人群,在最初的喧闹过后,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们看着这对在榜前相拥而泣、喜不自胜的农家父子。
听着那个年轻后生口中喊出的“秀才公”三个字。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复杂难言的表情。
有羡慕,有嫉妒,有敬佩,也有一丝丝的失落和不甘。
秀才。
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称谓。
它代表着功名,代表着身份,代表着一个农家子弟所能达到的、在许多人眼中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巅峰。
它意味着,从此以后,张小山便不再是普通的民。
而是官府认可的、拥有诸多特权的“士”。
他可以免除自身的赋税和徭役。
他可以见官不跪,与县令平辈论交。
他有资格进入官学,继续深造,甚至将来还有机会去考取更高等级的举人、进士功名,真正地踏入仕途,成为人上之人。
这对于任何一个普通的农家来说,都无疑是天大的荣耀,是足以改变整个家族命运的转折点。
而张小山,这个来自偏僻山村的、年仅十七岁的少年。
竟然真的,凭借着自己的才华和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这一步。
这怎能不让人为之震惊,为之感慨万千。
“恭喜这位小相公了。”
“贺喜张家出了位秀才公啊。”
渐渐地,周围开始响起一些稀稀拉拉的、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祝贺声。
那些同样上榜或者名落孙山的考生们,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有些过分的“新科秀才”,眼神里也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张大山和石头,好不容易才从那巨大的喜悦中稍稍平复下来。
他们搀扶着依旧有些激动得浑身发软的小山,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艰难地从拥挤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爹......二哥......俺......俺真的考中了?”
直到远离了那喧嚣的榜前,小山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声音依旧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地问道。
“中了。小山。你真的中了。”张大山用力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
“不仅中了,还是正榜第十五名。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走。咱们快回客栈。爹得赶紧想办法,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娘,告诉你大哥他们,还有告诉你周先生。”
“他们要是知道了,还指不定得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父子三人,互相搀扶着,脚步轻快地,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他们的身后,是依旧喧嚣鼎沸的放榜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