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寂静的号舍之内。
张小山端坐于那张狭窄的考桌之前。
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映照着他那张略显苍白却又异常专注的年轻脸庞。
手中的狼毫笔,饱蘸浓墨。
在粗糙的考卷之上,留下一行行清秀而又遒劲的字迹。
院试的题目,如同三座沉甸甸的大山,横亘在他的面前。
那道出自《孟子·尽心上》的“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他凝神思索片刻,便已了然于胸。
此题旨在考较学子对孟子心性之学精髓的把握。
以及对“尽心”、“知性”、“知天”这三重境界递进关系的理解。
小山忆起恩师周先生平日的教诲。
先生曾言,此乃儒家内圣之学的核心。
“尽心”,非仅指竭尽思虑,更指体察本心之固有善良,并发而充之。
“知性”,则是在此基础上,认识到人性本善,与天理相通。
“知天”,便是通过对自身本性的了悟,进而达到与宇宙大道、天命相契合的最高境界。
这其中,既有个体道德修养的精进。
亦蕴含着为政者当以仁心推及天下,使万民各得其所的王道理想。
他下笔沉稳,破题便直指“心性本体与天人合一”之要旨。
继而旁征博引,将《中庸》之“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与《大学》之“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相互印证。
阐述了由内而外,由己及人,由修身而至平天下的儒家修齐治平之道。
其行文逻辑清晰,论证严密,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却又毫无堆砌之感。
偶有几处对经义的阐发,更是带着超越其年龄的深刻见地。
显示出他并非死读书,而是真正将圣贤教诲融入了自身的思考与感悟。
写完这道题,小山轻轻吁出一口气,感觉心神略微有些消耗。
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将目光转向第二道五经义。
题目出自《礼记·大学》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此题与府试时的题目有所呼应,但显然,院试的要求会更加深入和严苛。
不仅仅是解释“三纲领”的字面含义。
更要能阐述其内在的逻辑关联,以及在现实社会中的实践意义。
小山略作沉吟,便已有了腹稿。
他以“明明德为本,亲民为用,止于至善为底”作为总纲。
层层剖析,细致阐发。
论“明明德”,他强调个体德性修养的重要性,认为此乃一切事业之基石。
引“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为例,阐述了由内圣而达外王的过程。
论“亲民”,他不仅解释为亲爱民众,更引申为革新民风,教化百姓,使人人皆能向善。
此处的见解,隐隐受到了父亲张大山那些关于“移风易俗”、“教化为先”的想法的影响。
论“止于至善”,他则强调这是一种永无止境的追求,是君子当以身弘道,使天下臻于大同的最高理想。
其行文之间,既有对儒家经典的精准把握。
又不乏对现实社会的深切关怀。
文笔也比之前在县试府试时,更添了几分洗练与沉稳。
待到这两道经义题都一一作答完毕。
窗外的日头,已经渐渐升到了中天。
号舍内,也变得有些闷热起来。
小山额头上早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但他却丝毫不敢分心,立刻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道分量最重、也最具挑战性的策论题目之上。
“论我朝北境边防之策,及屯田戍边之利弊。”
这道题目,范围广阔,内涵深远。
既考验考生的史学功底,也考验其对当朝军政民情的了解。
更考验其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和那份潜藏于文字背后的“经世致用”之心。
小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那因为长时间思考而略显疲惫的大脑,重新变得清明起来。
他知道,这道策论,将是决定他此次院试成败的关键所在。
他铺开一张新的考卷,没有急于下笔。
而是先在草稿纸上,仔细地列出了自己答题的思路和要点。
开篇,他决定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破题。
强调边防对于国家安全和社稷稳定的极端重要性。
继而,他简要回顾了历朝历代在北境边防上的主要策略及其得失。
从秦筑长城,到汉击匈奴。
从唐设都护,到宋之岁币。
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展现出自己扎实的史学知识储备。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开始具体分析当今大宁朝北境所面临的严峻形势。
虽然他身处偏远山村,但父亲张大山和恩师周先生,都曾与他提及过一些关于北境异族袭扰、边患不绝的传闻。
他将这些零散的信息,与自己从史书中读到的经验教训相结合。
大胆地指出了当前边防策略中可能存在的某些弊端。
譬如,边军粮饷供应不足,士气低落。
譬如,边防将领久驻一方,易生骄惰之心,甚至可能与敌寇勾结。
譬如,朝廷对边疆各民族的政策,或过于强硬,或过于怀柔,都未能真正达到长治久安的效果。
这些观点,虽然未必完全准确,甚至有些“书生之见”。
但在此时此地,由一个年仅十七岁的童生提出,已属难能可贵,足以显现其独立思考和敢于言事的精神。
而在论及“屯田戍边”这一具体措施时。
小山的笔锋,则变得更加务实和充满了来自父亲张大山那种“实干兴邦”思想的烙印。
他首先肯定了屯田政策在“足食足兵”、“减轻国家财政负担”方面的积极意义。
但也毫不客气地指出了其在实践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弊端。
比如,屯田所占用的土地,若与民争利,则易激化军民矛盾。
比如,屯田士卒若管理不善,纪律松弛,则战斗力必然下降,甚至可能沦为权贵侵占田产的工具。
比如,屯田的产出若不能有效分配,或者被各级官吏层层盘剥,则士卒必然心生怨望,难以安心戍边。
针对这些弊端,小山也大胆地提出了一些自己思考的、虽然还很粗浅、但却颇具新意的改良建议。
他建议,屯田选址当避开良田,以开垦荒地、改良盐碱地为主。
他建议,屯田士卒当与普通兵士有所区分,实行更灵活的管理和激励机制。
他建议,屯田产出当公开透明,大部分用于充实军需、改善士卒待遇,剩余部分则可用于赈济边地贫民,以收拢民心。
他甚至还隐约地,借鉴了父亲在家中推行“分工协作、各司其职”的经验。
提出是否可以在屯田区域,尝试推广一些更先进的农耕技术和水利设施,以提高单位面积的产出效率。
这些观点,或许在那些饱读诗书、却不谙农事的传统士大夫看来,有些“不合时宜”甚至“粗鄙不堪”。
但小山却坚信,任何脱离了民生疾苦和生产实际的“高谈阔论”,都是虚妄的。
唯有真正能让百姓吃饱肚子、让国家长治久安的策略,才是真正的“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