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簿一行人带着那份意味深长的指令,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青石村。
留给张大山一家的,却是一个令人寝食难安的巨大难题,和那沉甸甸的、关于未来的不确定感。
写呈报。
还要写得“详实”。
将改良土壤、兴修水利、制作砖坯的方法心得都记录下来,上交县衙。
这看似是官府对他们能力的认可,甚至可能带来嘉奖和推广的机会。
但张大山那来自现代的灵魂,却本能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天工开物》这部奇书,是他安身立命的最大依仗,是他所有“奇迹”的根源。
里面的知识,在这个时代,无疑是惊世骇俗的。
若是将其中哪怕一丁点的核心原理或精密设计,毫无保留地呈报上去。
谁能保证,不会引来贪婪的豺狼?
无论是官府本身的巧取豪夺,还是被那些与官府勾结的权贵所觊觎。
其后果,都可能是他们这个刚刚才稳定下来的小家庭所无法承受的。
可若是不写,或者写得敷衍了事,避重就轻。
那更是直接违抗了官府的命令。
到时候,随便安上一个“欺瞒上官”、“抗拒政令”的罪名,就足以让他们家破人亡。
这简直就是一个两难的绝境,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爹,这可咋办啊?”
送走官差,关起院门后,石头第一个焦急地问道,脸上写满了担忧。
“官府让咱们把做砖、弄水车的法子都写出来,这……这不是明摆着要咱们家的老底吗?”
“是啊,当家的。”王氏也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着丈夫的胳膊,“这官府……不会是想……”
她不敢再说下去。
铁牛、花儿、小山等人也都围了过来,一个个神情凝重。
他们都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都别慌。”
张大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越是这种时候,他这个一家之主就越不能乱。
“官府让咱们写,咱们就得写。”
“但是,怎么写,写什么,写多少,这里面……有讲究。”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咱们要写的,是一份既能让那位王主簿和县太爷满意,觉得咱们‘尽心尽力,毫无保留’的呈报。”
“又要巧妙地将真正的核心东西隐藏起来,只给他们看一些‘皮毛’和‘表象’。”
“要让他们觉得,咱们这些成就,靠的主要是‘运气好’、‘肯下笨功夫’,以及‘被穷日子逼出来的土法子’,而非什么了不得的‘秘籍’或‘神授’。”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极其考验智慧和语言的艺术。
“可……可咱们怎么知道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呢?”花儿担忧地问道,“万一写错了,或者说漏了嘴……”
“所以,这事儿,光靠咱们自己不行。”张大山说道,“咱们得去请教周先生。”
“先生是读书人,见多识广,更懂得官场上的门道和说话的忌讳。”
“请他老人家给咱们掌掌眼,把把关,才最稳妥。”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全家人的一致赞同。
事不宜迟。
张大山立刻让王氏准备了一些家里最好的、新出的特色酱料,又装了一小坛品质最佳的“青石春”米酒。
然后,他带着已经能提笔写字、并且需要实际参与撰写呈报的小山,再次匆匆赶往周先生的住处。
听完张大山将王主簿的来意、要求以及自家的顾虑详细述说一遍后。
周先生捻着花白的胡须,沉默了良久。
他那双饱经世事的浑浊老眼,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嗯……这位王主簿,看来并非庸碌之辈啊。”他缓缓开口,“他这番举动,看似褒奖,实则……试探和索取的意味更浓。”
“官府对于民间能人异士和‘奇技淫巧’,向来是既好奇又忌惮。”
“用好了,可助其彰显政绩,富国强民。”
“用不好,或者被其威胁到自身利益,则会毫不犹豫地予以打压甚至铲除。”
“你如今锋芒初露,被他们盯上,倒也不算意外。”
周先生的分析,与张大山的想法不谋而合,更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那依先生之见,这份呈报……小子该如何落笔?”张大山恳切求教。
“关键在于八个字。”周先生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着。
“实处着墨,虚处藏针;不卑不亢,外圆内方。”
“哦?”张大山和小山都凝神细听。
“所谓‘实处着墨’,”周先生解释道,“便是对于那些已经摆在明面上、官府已经看到、或者容易验证的东西,比如水车的外形、砖坯的坚固、堆肥的材料等,你要写得尽量详实、具体,让人觉得你确实是尽心尽力,毫无保留。”
“要多写你如何辛苦尝试,如何历经失败,如何克服困难,才侥幸成功的‘过程’,以彰显你的‘勤劳’与‘不易’。”
“至于‘虚处藏针’,”他话锋一转,“便是对于那些涉及到核心原理、关键配方、精密构造的部分,则要巧妙地‘藏’起来。”
“可以用一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词语,比如‘偶得古法启发’、‘反复试凑比例’、‘仿照旧物改造’等等,将其模糊化、简单化。”
“或者干脆就避而不谈,只强调其最终效果,而不解释其内在原理。”
“总之,要让外人看起来,你这些成就,主要是靠着一股子农民式的‘笨功夫’、‘土办法’和‘好运气’得来的,而非什么高深的、系统的理论知识。”
“至于‘不卑不亢,外圆内方’,”周先生继续说道,“则是指你在呈报中的态度和语气。”
“对官府,对县尊,要极尽恭敬谦卑之词,要处处体现你‘忠君爱民’、‘努力生产’、‘不敢给朝廷添乱’的‘赤诚之心’,这是‘外圆’。”
“但同时,在涉及自身根本利益和核心秘密时,又要守住底线,寸步不让,绝不因为对方是官府就轻易妥协或全盘托出,这是‘内方’。”
“要写出一份,既让上官觉得你‘态度诚恳、内容详实、颇有价值’,又让他觉得你这些本事‘虽好却也有限、乃时势造就、难以大规模复制’的呈报。”
“这其中的火候拿捏,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周先生的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张大山瞬间茅塞顿开,心中豁然开朗。
他知道该怎么写这份呈报了。
“多谢先生指点。小子……明白了。”他再次起身,深深作揖。
“嗯。孺子可教。”周先生欣慰地点点头,“你且说个大概思路,老夫再帮你斟酌一下措辞。”
于是,张大山便将自己按照周先生指点、重新构思的呈报内容,大致说了一遍。
周先生则不时地提出修改意见,将一些过于直白或可能引人深究的词句,替换成更稳妥、更含蓄的表达方式。
两人反复推敲,字斟句酌。
直到深夜时分,一份既能满足官府要求、又能最大限度保护自家秘密的呈报腹稿,才终于初步成型。
回到家中,张大山立刻将小山叫到书房。
他按照与周先生商议好的思路和措辞,开始口述。
小山则提起崭新的毛笔,铺开略显粗糙却也平整的草纸,凝神屏气,一笔一划地认真记录下来。
他的字迹,经过周先生这段时间的悉心教导,已经变得相当工整清秀,颇有几分风骨。
遇到父亲口述中不太明白的地方,他会立刻提出来,父子俩再一起讨论、修改。
石头和铁牛、花儿、王氏等人,虽然帮不上具体的忙,但也都没有睡去,或是默默地守在门外,或是帮忙研墨、整理纸张,用无声的行动表达着对这件关乎全家命运的大事的关注和支持。
这一夜,张家新房的书房里,灯火通明,直到天快亮时才渐渐熄灭。
一份凝聚了全家智慧和心血,措辞谨慎、内容“详实”却又暗藏玄机的《论耕器修治及沃壤之术疏》的呈报,终于完成了初稿。
张大山拿着这份沉甸甸的文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相信,这份呈报,应该能暂时应付过去。
至于它最终会带来怎样的后续影响,是福是祸。
那就只能……静观其变,随机应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