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狗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村西头的破牛棚。
他感觉自己的脸面和里子,都被那两个侄子扔在了地上,踩进了泥里。
还有大哥那冰冷绝情的话语,更是像刀子一样扎心。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
一路跑回老宅,见到正在院子里喂鸡的张婆子,他“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抱住老娘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娘啊。俺不活了啊。大哥他……他要逼死俺啊。”
张婆子正在心疼她的宝贝鸡,冷不丁被小儿子这一下吓了一跳。
待看清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哭得如此凄惨,她顿时怒火中烧。
“咋了。老二。谁欺负你了。快跟娘说。”
她连忙扶起儿子,心疼地给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张二狗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哭诉了一遍。
自然隐去了自己是去讨食耍赖的部分。
只强调大哥如何辱骂他,如何纵容两个侄子将他这个亲叔叔“打”出来。
“……娘啊。大哥他现在是彻底不认咱们了啊。连口吃的都不给,还让铁牛和石头打俺。俺……俺这脸上都没地方搁了啊。”
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张婆子听完,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她尖声叫骂起来,声音刺耳得像是能穿透屋顶。
“那个天杀的张大山。他以为自己翅膀硬了是吧。”
“分家出去几天,就不认老娘,不认兄弟了。”
“连他亲弟弟上门,都敢叫儿子动手打。”
“还有那两个小畜生,也是无法无天了。连叔叔都敢打。”
“还有那个丧门星王氏。肯定是她在背后撺掇的。”
她心中的怒火如同干燥的柴草被点燃,熊熊燃烧。
护短的天性,加上对大房一家的积怨,让她瞬间失去了理智。
“老二,你等着。娘这就去给你讨个公道。”
她把手里的鸡食盆往地上一摔,也顾不上那些受惊乱飞的鸡。
“俺倒要看看,他张大山是不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不认俺这个老娘。”
她说着,便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院子,直奔村西头而去。
张二狗见状,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阴笑,也连忙跟在后面,准备去看好戏。
此时,张大山一家刚刚处理完张二狗留下的“麻烦”。
铁牛和石头虽然没真下重手,但也实实在在地把二叔推出了老远,警告他不准再靠近。
兄弟俩心里也憋着一股火,觉得二叔实在太不像话。
王氏和花儿则心有余悸,担忧老宅那边会再来闹事。
张大山正在安抚家人,让他们继续干活,不要被此事影响。
他知道,这事肯定没完。
以张婆子那护犊子的性子,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果不其然。
还没等他说完话。
远处就传来了张婆子那特有的、尖利刺耳的叫骂声。
“张大山。你个天打雷劈的不孝子。给老娘滚出来。”
“你纵容儿子行凶,殴打亲叔叔。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氏你个搅家精,是不是你撺掇的。老娘今天撕烂你的嘴。”
声音由远及近,充满了怨毒和愤怒。
王氏听到这声音,吓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往张大山身后躲了躲。
孩子们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紧张地看着小路尽头。
只见张婆子如同一个愤怒的母夜叉,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张二狗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又有些畏缩。
张大山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浓浓的厌恶和不耐烦。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示意王氏和孩子们都退到棚子门口去,自己则上前一步,挡在了路中间。
“娘。你又来做什么。”
他语气平静地问道,听不出喜怒。
“俺来做什么?俺来问问你这个好儿子。”
张婆子冲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是不是活腻歪了?连你亲弟弟都敢让人打?你眼里还有没有俺这个娘?还有没有老张家的列祖列宗?”
唾沫星子随着她激动的言语,喷了张大山一脸。
“俺弟弟?”
张大山面无表情地擦了把脸,“俺弟弟刚才不是好端端地来俺这里‘做客’吗?怎么就成了俺让人打了?”
“你还装蒜。”
张婆子见他不认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俺家老二都被你家那两个小畜生打成啥样了?你还敢说没打?”
她说着,就去拉扯身后的张二狗,“老二,让你大哥看看,你身上的伤。”
张二狗身上自然没什么伤,铁牛和石头只是把他架出去扔了,并未动手打他。
他支支吾吾道:“俺……俺就是被他们推搡了几下……”
“推搡几下那也是打。”
张婆子立刻打断儿子的话,开始发挥她的看家本领,“天杀的啊。没天理了啊。侄子打叔叔了啊。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孝道了啊。”
她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双手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大腿,扯着嗓子嚎哭起来。
“俺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辛辛苦苦拉扯大几个儿子,指望他们养老送终,结果老大是个白眼狼啊。”
“分家出去就不认人了啊。连亲弟弟上门讨口吃的都不给,还叫儿子动手打人啊。”
“这是要逼死俺们老两口啊。俺不活了。俺没脸见人了啊。”
她哭得声泪俱下,涕泗横流,在地上滚来滚去,捶胸顿足,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熟练的动作,那悲切的哭腔,若是放在后世,奥斯卡影后都得甘拜下风。
周围虽然没什么村民看热闹,但她依旧演得一丝不苟。
这是她几十年来屡试不爽的武器。
她相信,只要她这么一闹,张大山这个一向“孝顺”的儿子,最终还是会服软的。
然而,这一次,她失算了。
张大山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地上撒泼打滚。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动容,没有丝毫愧疚,甚至连一点点不耐烦都没有。
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他就那样看着,如同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蹩脚的戏子在表演。
张婆子哭嚎了一阵,发现大儿子竟然无动于衷,连句软话都没有,甚至都没上前来扶她一下。
她心里也有些打鼓了。
这老大,今天是怎么了?
难道真被上次摔的那一下,把心肝都摔硬了?
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张大山一眼,见他依旧是那副冷冰冰、油盐不进的样子。
她心里一横,哭声变得更加凄厉,甚至开始用脑袋往地上撞。
“哎哟喂。俺不活了啊。被亲儿子逼死了啊。老天爷啊,你怎么不睁眼看看啊。”
“行了。娘。”
就在这时,张大山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地上凉,石子也多。您要是真想撞,也换个平整点的地方,或者干脆用头去撞墙,那样效果更好些,说不定一下子就称了您的心,如了某些人的意。”
“……”
张婆子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大山。
仿佛不相信这话是从自己那个一向“老实巴交”的大儿子嘴里说出来的。
这……这还是人话吗?
这是巴不得自己这个亲娘去死啊。
“你……你个畜生。”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大山,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俺是不是畜生,轮不到您老人家来评价。”
张大山缓缓说道,语气冰冷,“俺只知道,我们已经分家了,是两家人了。”
“张二狗跑到俺家门口来讨食耍赖,影响俺们干活,俺让俺的儿子把他请出去,天经地义。”
“您要是心疼您的小儿子,就该好好管教他,让他自己想法子挣吃的,而不是跑到别人家来撒泼打滚,丢人现眼。”
“他自己不争气,将来就算饿死在路边,那也是他自己的事,与俺们无关。”
“至于您……”
他看着地上目瞪口呆的张婆子,“您要是觉得身体不适,俺可以去请村长或者族老来给您评评理。”
“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俺们这里地方小,庙也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以后,也请您老人家没事少往俺们这穷地方跑。”
“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说完,他不再看张婆子一眼,转身对同样震惊的王氏和孩子们说道。
“都进屋去。干活。别理她。”
王氏和孩子们如梦初醒,连忙应声,有些慌乱地走进了牛棚,并关上了那扇破木门。
院子里,只剩下瘫坐在地上、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发青的张婆子,以及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大气不敢喘的张二狗。
张婆子用尽了毕生所有的撒泼打滚的伎俩。
哭闹、咒骂、撞地、道德绑架……
然而,这一切,在张大山那如同磐石般坚定的态度和冰冷的言语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她所有的武器,都失效了。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破木门,仿佛能感受到门后那一家人冷漠的目光。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无力感,瞬间将她淹没。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大儿子,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任由她拿捏搓揉的面团了。
他变成了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不。
甚至比石头还要硬。
还要冷。
她坐在冰冷的地上,嚎哭声渐渐变成了低低的呜咽,最后彻底没了声音。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满是泥土和泪痕,头发也散乱不堪,看起来狼狈至极。
她怨毒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木门。
又狠狠地踹了一脚旁边吓得瑟瑟发抖的张二狗。
“没用的废物。还不扶老娘回去。”
她嘶哑着嗓子骂道。
然后,她不再停留,转身朝着老宅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走去。
那背影,充满了不甘、怨恨,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
张二狗连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