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学这里,今天上午,云新阳他们听的是徐大人的课。如今徐大人登台,课室里的学子竟比马夫子授课时还要挤得多。徐大人缓步走到讲桌前,锐利的双目在课室里缓缓扫视一周,才稳稳放下手中的讲义,声音洪亮地问:“今天还有谁有问题要问?赶紧提,没有便开始上课了。”
没有问题?那是绝无可能的。每回都是云新阳或吴鹏展第一个高高举手,抛出精心琢磨的问题。徐大人便顺着这问题,在课堂上展开细致讲解与热烈讨论。一个问题理清了,若还有人追问,便再接着聊,直到余下的时间,才正式讲授新课。这法子的目的,“问题团伙”们可谓心照不宣,夫子是想课堂上把疑问都解决了,下课后便能避开围堵,顺顺当当地离开,去惬意享受课余时光。这巧妙的上课与“躲懒”方式,最初是徐大人琢磨出来的,如今早已被府学其他夫子悄悄“剽窃”了去,个个用得得心应手。徐大人还特意叮嘱学子:些微琐碎的小问题,尽可向同窗请教,不必拿到课堂上占用宝贵时间——这话说出口,另一层没明说的心思,自然是夫子能少些麻烦。
有问题找同窗,找哪个?旁人或许各有目标,但“问题团伙”的成员心思却出奇一致:直奔云新阳和吴鹏展而去。于是乎,真应了“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的老话。过去,他们变着法儿堵截夫子;如今,夫子们课后能即刻抽身,回去喝茶谈天,云新阳二人反倒成了“香饽饽”——不论在藏书楼埋首苦读,还是在宿舍稍作歇息,总会有人寻踪而来,围着他们问东问西;有时走在路上,也会被人拦下来,要么就地答疑,要么站着展开一番激烈讨论。
好在他俩对此并不反感。毕竟各人年龄、阅历迥异,生存环境与所处阶层也千差万别,提出问题、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不同。与众人交流讨论时,他们自己也总能捕捉到新的思路,获益良多。
今年,徐大人仍时常遣小厮来请云新阳,或是切磋画艺,看笔墨在宣纸上流转;或是棋盘对弈,于黑白交错间较量心智。在徐大人毫无保留的指点下,云新阳的学问、棋艺、绘画,乃至为人处世的道理,都精进了不少。
今日难得清闲,两人在藏书楼里潜心研读了一上午,竟连个来打扰的人影都没有。吴鹏展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轻手轻脚凑到云新阳跟前,压低声音问:“我有一事不明,徐大人对你是真不藏私啊,什么都肯教,前些日子还送了你一套他亲手做过注解的课本。可他就没露过半点要收你为徒的意思?还是他暗示过什么,被你错漏了?”
徐大人教给云新阳的东西,无论知识还是人生哲理,云新阳对吴鹏展向来不瞒。他若有所思道:“应该没有。我感觉他待我,有时像对晚辈,不失时机地提点教导;有时又像对朋友,平等地跟我讨论问题,隐隐有一点……跟吴夫子相处时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亦师亦友?甚至称得上忘年交?”吴鹏展猜测。
云新阳先是摇摇头:“还差得远呢,顶多算是他看着比较顺眼的邻家孩子罢了。”接着又朝吴鹏展翻了个白眼:“再说我和你爹是亦师亦友吗?还是忘年交?”
“我觉得我爹有点把你当自家半个儿子,有时对你比对我还好,你在他面前说的话也比我管用,都有点吃醋。”吴鹏展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不过,我觉得你在徐大人面前给自己的定位也太低了点!”
“说不清他这人,实在看不透。”
“也是,他堂堂的徐大人,哪能让你一个小屁孩看透?那还在官场上怎么混呢?”吴鹏展附和。
这次府学考试,云新阳依旧稳坐榜首,吴鹏展紧随其后。武朝阳虽位居第三,且明知吴鹏展是上一届的榜首,却半点没对他们高看一眼,依旧每日冷冰冰的,目不斜视地进出。课堂上,他偶尔也会向夫子提问,只是让云新阳他们觉得好笑的是,即便同窗们对夫子解答他的问题有异议,就因为提问的是武朝阳,竟都硬生生憋着不说,非得等课后找到他俩,才放开了讨论。
这天,云新阳他们上完刘夫子的课,看看日头还早,便打算去藏书楼再读会儿书,然后回宿舍。徐越恰好上午也没课,三人慢悠悠地并肩同行。刚到藏书楼门口,就见徐大人的小厮候在那儿,见他们过来,立刻快步迎上前,恭敬行礼:“三位秀才公好!我家老爷特命小的过来,请云秀才和吴公子过去,有要事相谈。”
吴鹏展立刻捕捉到小厮话语里的不同——往日里,小厮总说“请云秀才过去一叙,吴秀才若无事也可同往”,今日却是直接的“请他”。他当即转头看向云新阳,云新阳本就敏感,自然也听出了端倪,心里暗忖:莫不是有吴夫子的消息了? 这样想着,跟徐越摆摆手就跟着小厮走了。
徐越对于这种别人把自己跟他俩区别对待的状况,早已习以为常,也只摆摆手,就果断放弃去藏书楼的想法,转身往宿舍而去。
到了徐大人在府学的休息室,刚落座,徐大人便开门见山,目光直直看向吴鹏展:“你姓吴,又是凤溪县人,可知晓一个叫吴敬愚的人?”
吴鹏展一怔,随即坦然回道:“家父的名讳,恰巧便是吴敬愚。”
“那你父亲,今年进京参加春闱了吗?”
“他去年秋天就提前动身了。不过他只是个乡下举人,徐大人如何知晓他?难不成……他进了一甲?”吴鹏展的声音里难掩一丝期待。
“不愧是状元的儿子,脑子就是灵光!”徐大人抚掌一笑,随即话锋一转,“可惜你俩啊,把珍珠当鱼目,放着那么好的夫子不求教,反倒跑到府学来求学。”
云新阳听得不好意思,扯了扯嘴角,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吴鹏展则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徐大人目光如炬,将两人的神情尽收眼底——瞧着只有羞愧,却无半分懊悔。再想起这两人在课堂上那“问题篓子”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云新阳颇为讶异,他与徐大人相处一年,从未见他如此开怀。正疑惑间,就听徐大人打趣道:“你俩该不是问题太多,把自家夫子缠得没辙,被撵出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