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磨牙之痛
井阳岗的盛夏被蝉鸣煮得发闷,“止戈寨”的竹篱上爬满了牵牛花,紫喇叭对着虎穴的方向开着,像在给老虎唱无声的歌。阿樱蹲在井边打水,木桶里映着她晒黑的脸,发间别着母虎送的野菊——花瓣上沾着虎毛,是幼虎蹭她时留下的。
“阿樱姐,虎崽又偷喝你的粥啦!”小流民石头举着空碗跑过来,碗沿还沾着粥粒,“大虎把碗叼到虎穴里了,说‘阿樱的粮,虎崽也能吃’!”阿樱笑了,用木勺敲了敲空桶,远处的虎穴里传来幼虎的奶声啸,像在说“没偷,是阿樱给的”。
公虎卧在老松树下,断尾扫着地面的落叶,看流民们在田里插秧——老虎帮着拉犁,牛蹄和虎爪踩出的泥印子混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的。父亲扶着犁把,回头看见公虎的爪子陷进泥里,喊了声:“大虎,歇会儿!别把伤腿累着!”老虎甩了甩耳朵,没停,只是把爪子拔出来时,更轻了些。
午后的云来得突然,铜钱大的雨点砸在竹篱上,阿樱抱着晒了一半的草药往虎穴跑,看见母虎正用身体护着窝棚里的流民幼童——三个孩子躲在它腹下,把毛茸茸的虎爪当枕头,睡得正香。“下雨啦,快躲进来!”阿樱招呼着落在后面的石头,却见他盯着母虎的爪子,忽然说:“阿樱姐,老虎的爪印,像朵开在泥里的花。”
雨停时,寨外传来马蹄声,不是宋兵,也不是元骑,是推着独轮车的流民——他们听说井阳岗“人虎护民”,从百里外赶来,车上装着铁锅、农具,还有给虎群的盐巴。“听说这里的老虎不吃人,还帮着种地?”领头的老汉摸着公虎的背,手在虎毛上抖了抖,“俺们那儿的官兵说,老虎是‘灾星’,可灾星会帮人拉犁?”
阿樱递过一碗凉茶,看见老汉袖口的补丁——和母亲的旧衣一个针法,忽然觉得这些流民,和虎群一样,都是被世道赶来赶去的“离群者”。公虎忽然用爪子碰了碰老汉的手,把藏在掌下的野桃推过去,桃皮上留着老虎的牙印,却没咬透,像个温柔的“邀请”。
“老丈,留下吧,”父亲擦着犁把上的泥,“这儿没官兵,没元骑,只有人虎互相护着。”老汉盯着公虎断腿上的旧伤,忽然想起自己被元骑砍断的手指,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半块虎骨——那是他去年在山涧捡的,“俺把这骨磨成了刀,本想打虎,如今……”
入夜的虎穴点起了松明火把,流民们围着老虎,听阿樱讲“人虎同冢”的故事。幼虎们钻在人堆里,把流民的裤脚当玩具,小爪子踩过老汉的脚背,却轻轻的,像片落叶。公虎忽然抬头,耳朵动了动——远处传来元骑的号角,比往日更近些,带着血的腥。
“来了。”阿樱握紧骨刀,刀把上的虎纹硌着掌心。父亲抄起柴刀,刀刃在火把下映出冷光,却在看见公虎起身时,喊了声:“大虎,你守着寨里的老弱,我们去迎敌!”老虎回头望他,黄眼睛里映着火光,忽然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这是老虎的“放心”,他懂。
元骑的马队在子时闯到寨口,火把照亮了“止戈”旗,却照不亮骑兵眼里的凶光。阿樱看见为首的千户戴着虎头铁盔,盔沿下露出的眼睛,和当年百夫长的一样,带着“剿杀”的狠。“流民通兽,罪该万死!”千户的长枪指向她,枪头挂着风干的虎耳,“今日便屠了这寨子,给天下人看看,与兽为伍的下场!”
公虎的啸声忽然从寨后传来,带着山崩地裂的气势——它带着虎群从侧翼包抄,爪子踩过积水的稻田,溅起的泥点糊住了元骑的马眼。阿樱趁机率流民冲上去,骨刀砍在骑兵的马靴上,却被对方的钢刀弹开,虎口震得发麻。
“小心!”公虎忽然扑过来,用身体挡住砍向她的长枪,断爪抠进骑兵的护心镜,却在听见她的“别杀”时,收了力,只是把人撞下马。千户看见老虎护着流民,恼羞成怒地抽出腰间的虎骨剑——那是用老虎的腿骨磨的,剑柄刻着“镇兽”二字。
“大虎,小心!那是你的……”阿樱的话没说完,就看见公虎盯着那把剑,黄眼睛里忽然闪过痛色——那是它兄长的骨,去年被元骑砍杀后,骨殖被做成了兵器。它忽然发出一声悲啸,不再收爪,虎牙咬向千户的手腕,却在触到皮肤时,偏了偏头,只是把剑撞进了泥里。
“你看清楚,”阿樱捡起虎骨剑,剑身上的“镇兽”二字被泥糊住,露出底下天然的虎纹,“老虎的骨,该埋在山上,不该被做成杀人的剑!”千户盯着公虎腹部的旧伤,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曾说:“井阳岗的老虎,护崽时比钢刀还狠,可护人时,比妇人还柔。”
战局在黎明前陷入胶着,元骑的战马踩烂了半亩稻田,却被老虎引到了泥泞的山涧,马蹄陷进烂泥里,动弹不得。阿樱看见千户的马队乱了阵脚,忽然想起母亲的童谣,大声唱了起来:“井阳岗,水泱泱,人虎同心护家乡……”流民们跟着唱,老虎们跟着啸,歌声混着啸声,在晨雾里传得很远。
千户忽然勒住马,盯着阿樱发间的野菊——那是老虎最爱的花,此刻却开在流民女孩的头上,像朵不会谢的光。他摸了摸腰间的虎骨剑,忽然掉转马头,对着部下吼道:“退!”有人愣住了,喊了声:“千户,我们还没……”却被他打断:“没什么!这寨子……有‘护’的光,我们杀不得。”
元骑退去时,留下了十匹战马、半车粮食,还有那把虎骨剑——剑柄的“镇兽”二字,被阿樱用骨刀刻成了“护生”。她把剑插在“人虎同冢”碑前,看公虎用爪子碰了碰剑身,忽然想起它曾说过的“磨牙”——不是磨利牙齿杀人,是磨平戾气,护人。
是日午后,流民们把元骑的战马放进虎群的草场,看老虎和马互相嗅闻,幼虎们围着马腿打转,把马尾当玩具。阿樱蹲在碑前,用野樱的汁液给虎骨剑染了色——粉白的色,盖住了剑身上的血痕,却盖不住,人虎同护的、比剑更暖的、关于“生”的希望。
暮色漫进井阳岗时,公虎忽然叼着那把虎骨剑跑向山顶,把剑插在最高的岩石上。剑身在夕阳下闪着光,映着阿樱的红头绳、母虎的白毛、幼虎的奶声啸,还有流民们升起的炊烟——那不是“镇兽”的光,是“护生”的光,是哪怕被世道磨得遍体鳞伤,也要把“护”字,刻进天地间的、倔强的光。
这一晚的井阳岗,风里带着稻花的香,虎穴里飘着新煮的麦粥味,幼虎的呼噜声混着流民的笑,织成了一张温暖的网。而那把插在山顶的虎骨剑,剑柄上的“护生”二字被夜露打湿,却在月光下,显得更亮了——那是对苛政的反抗,是对共生的坚守,是哪怕磨牙吮血,也要护着彼此活下去的、永不熄灭的光。
当第一颗星子在天空亮起时,阿樱靠在公虎身边,听着它喉咙里发出的呼噜——那是老虎的“安心”,她早已听懂。远处的元骑大营里,千户摸着自己手腕上的虎爪印——那是公虎收力时留下的,不疼,却在他心里,刻了道“护”的痕。
原来这世道最锋利的“牙”,从来不是老虎的爪、流民的刀,而是当人虎同心时,那种哪怕被碾碎也要护着彼此的、比钢刀更硬的、关于“生”的执念——就像此刻的井阳岗,哪怕前路依旧荆棘密布,却因这“护”的执念,有了走下去的底气,有了把“磨牙之痛”,熬成“共生之暖”的、永不放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