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临安城,天空阴沉得如同浸了水的生铁,细密的雪糁子混着冷雨,无声地洒落在灰瓦白墙之上。
往年此时,早已是张灯结彩,孩童嬉戏,如今却户户门窗紧闭,长街空旷,唯有寒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滞重,连犬吠都显得稀疏而谨慎。
大理寺狱深处,高墙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年节的气息。
万俟卨裹着厚重的紫貂裘,立在通往死牢的阴暗甬道尽头,脚下是湿滑冰冷的石板。
狱壁上的火把光线摇曳不定,将他瘦长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如同鬼魅。
三名戴着沉重木枷的死囚被狱卒粗暴地拖进一间特意清理过的囚室,铁链刮过地面的声音刺耳欲聋。
那三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稀便是已经逃离临安的岳飞、岳云、张宪三人,只是眼神空洞麻木,早已被折磨得失去了不似人样。
“御史中丞,”身旁的心腹狱吏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在狭窄的空间里产生回响。
“都安排妥了……只待明日验明正身,以正典刑。”
万俟卨微微颔首,脸上如同戴了一层冰霜面具,没有任何表情。
他袖中那份早已罗织好罪名、只需填上日期的定谳文书,冰冷的绸缎面紧贴着他的皮肤。
“相爷要的,是让所有人都看到,被砍头的就是他们几个。”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
“这个……”狱吏有些踌躇。
“嗯?”万俟卨翻了翻眼。
“张宪和岳云倒还好说,已有七八分神似……只是岳元帅……哦,只是犯官岳飞,在民间威望正隆,其面容为人熟知,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到太过相似之人啊!”狱吏唯唯诺诺地回道。
“唉!”万俟卨也知道此事难办,他摸了摸颌下短须,思忖了起来。
临安城的岳府,早已被皇城司的暗探围得水泄不通。
秦桧老谋深算。他一面派人去岳府安抚,一面暗示岳飞,只要认罪,家人可保无恙。
李娃等人心存一丝幻想,且府外监视极严,轻举妄动反而可能招致即刻之祸,故而只得困守府中。
直到“风波亭”行刑前夜,看守因大局已定略显松懈,且注意力被次日“大典”吸引,赵正隆安排的“影阁”精锐才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行动在子夜时分展开。
几名高手利用买通的仆役作内应,伪装成运送年货的伙计,借着夜色和渐渐大起来的雨声掩护,潜入府邸周边。
他们并未强攻,而是通过一条早已探明的、通往毗邻废弃染坊的排水暗道,接应李娃、岳雷等家眷悄然离开。
暗道内潮湿泥泞,众人屏息疾行,孩童被紧紧捂住口鼻。
出口处,伪装成运泔水的马车在雨中等候,人一上车,立刻分散驶向不同城门,利用伪造的文书和打点的关系混出城去。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待到监视者发现异常,府中只剩几个不明所以的下人,岳府内的重要家眷不知所踪。
腊月三十,岁除日。
天色未明,寒风凛冽。
临安城北的闹市口,临时搭起了一座高台,四周被大批御前军士团团围住,枪戟如林,杀气腾腾。
尽管官府严密封锁消息,但风声还是不胫而走,引来了大量百姓。
人群黑压压地挤在警戒线外,伸长脖子,窃窃私语,脸上表情各异。
有满面茫然、纯粹来看热闹的市井小民,搓着手,呵着白气,互相打听:“真是岳元帅?不是说打金兵的大英雄吗?咋就造反了?”
有面露惊疑、不敢相信的百姓在交头接耳:“不是才听说岳元帅刚刚在前线打了胜仗?怎会如此……?其中必有蹊跷!”
更多人是面色沉重,眼中藏着愤怒与不平,却敢怒不敢言,只能死死攥着拳头,将头埋低,生怕被身旁的皇城司探子瞧出端倪。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恐惧、疑惑和悲愤的复杂情绪。
辰时正,鼓声响起。
万俟卨、罗汝楫等监斩官登台。
二名死囚被押上高台,穿着囚服,插着亡命牌,头脸被散乱的头发遮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官员宣读罪状,声音通过号角扩撒,但“指斥乘舆”、“拥兵自重”等罪名,在百姓听来空洞而遥远。
“官家天恩,念岳飞曾有薄功,故留其全尸。张宪、岳云已验明正身,即刻腰斩!” 万俟卨扔下火签。
铡刀落下,鲜血喷溅,染红了高台。
人群瞬间爆发出惊呼,随即又死寂下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大部分百姓被这血腥场面震慑,面露惊恐,纷纷后退。
一些妇人掩面而泣,不知是为“反贼”还是为英雄。
几个读书人摇头叹息,快步离去。
而更多的人,则强忍着悲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只能将眼泪混着苦水咽回肚里。
官兵驱散人群,尸身弃市。
然而,当夜,便有几位义士冒着风险,用准备好的草席裹了尸身,在西湖畔的栖霞岭寻了处僻静地方,掘土掩埋,不敢立碑,只暗暗插了根柳枝为记,磕了几个头,洒泪而去。
至于那个用来冒名顶替岳飞的死囚,万俟卨害怕被人认出,借口官家恩典留其全尸,直接在狱中将其毒杀。
狱卒隗顺出于对岳飞的敬仰和义愤,冒着生命危险,在深夜将被毒杀后草草丢弃的这具遗体偷出。
他翻过西湖边钱塘门外的九曲丛祠,将遗体葬于北山山麓,并以自己随身佩戴的玉环作为陪葬标识。
为掩人耳目,他还在坟前种了两棵橘树。
北方大行山深处,风雪弥漫。
杨再兴看完了赵正隆带来的密信,久久沉默。
信中,赵正隆告诉杨再兴,岳飞一家已经安置妥当,只是岳飞心如死灰,已经改名换姓隐居,不再过问世事。
杨再兴烧掉了密信,转身对聚集在篝火旁的将士们,嘶哑地说了一句:“元帅走了,岳家军散了,但咱们还没死。这血债,得用金狗的血来还。”
这个“走”字,用的含糊其辞……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