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忠嗣走到萧阿速对面的石凳坐下,两人隔着一张冰冷的石桌,默默对视。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弄,气氛竟诡异地平静下来,如同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只是这“重逢”的地点与结局,太过残酷。
萧阿速布满血丝的眼睛仔细打量着黄忠嗣年轻的脸庞,半晌,竟也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却坦然的笑容,声音沙哑地打破了沉默:
“今日……终得一见。少年英雄,名不虚传。老夫……败得不冤。”
他的语气里,竟带着几分由衷的佩服,“老夫纵横沙场数十载,自诩见惯风浪,却从未想过,会败在你这样一位……年纪足以做我孙辈的少年郎手中。黄忠嗣……老夫,佩服!”
这声“佩服”,出自一位败军之帅、敌国重臣之口,分量极重。
黄忠嗣没有回应这份“佩服”,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萧阿速的笑容渐渐敛去,眼神变得复杂而深邃,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恳求,却又不失尊严:
“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黄忠嗣,“能否……将老夫的尸身,送回辽国?”
凉亭内再次陷入寂静。
黄忠嗣迎上萧阿速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中没有乞怜,只有一种属于老将的、对故土的眷恋和对身后事的最后安排。黄忠嗣沉吟了数息,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沉稳而清晰:
“大王放心。你是英雄,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我黄忠嗣,不会让你受辱。你的尸身,我会派人送至上京的。”
得到这个承诺,萧阿速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似乎也熄灭了,只剩下彻底的平静和解脱。他缓缓站起身,对着黄忠嗣,郑重地抱拳,行了一个辽国大将的军礼。
“谢……黄相公成全。”
礼毕,萧阿速再无半分犹豫。
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柄镶嵌宝石的华丽匕首——那是他身份的象征,也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归宿。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手臂一扬,锋利的匕刃带着决绝,精准而狠厉地划过了自己苍老的脖颈!
噗嗤!
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染红了石桌和地面。
萧阿速魁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最后的神采迅速消散,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平静,轰然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上,与姜媛、影七的尸体,一同躺在了这异国他乡冰冷的土地上。
南院大王萧阿速,卒。
凉亭内,血腥气混合着清晨的寒意,浓烈得令人窒息。
三具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代表着一段恩怨、一场背叛、一个时代的终结。
黄忠嗣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眼神复杂地扫过地上的尸体,最终停留在萧阿速那犹自圆睁、
却已失去所有神采的双目上。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辽国名帅,最终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戎马倥偬的一生。
胜利的狂喜早已在连日的血战中沉淀,此刻涌上心头的,是难以言喻的沉重、疲惫,以及对战争残酷本质的深刻体悟。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仿佛要将这沉重的一幕刻入灵魂。
他站起身,不再看那凉亭中的景象,猩红披风在晨风中轻轻摆动。
“清理干净。按我说的办。”
他对福伯丢下最后一句话,声音平静无波。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充满死亡与终结的后院。
熹微的晨光落在他年轻却已肩负起山河重担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大同府的天,彻底亮了。
新的秩序,将由这位年轻的征服者亲手建立。
而昨夜的血与火,生与死,背叛与坚守,都将成为这座古城历史中沉重而无法磨灭的一页。
黄忠嗣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只留下福伯指挥着亲卫,沉默地执行着最后的命令。
......
熙宁五年三月十一日
辽国上京临潢府,大内
此刻宫内的气氛,比这塞北的寒风更刺骨千倍。
一份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烧红的烙铁,被内侍颤抖着呈到了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的御案前。
大殿内,落针可闻,只有耶律洪基粗重的喘息声和纸张被捏皱的刺耳声响。
“大同……陷落?萧阿速……自戕殉国?!”
耶律洪基的声音起初低沉,随即猛地拔高,化作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废物!统统都是废物!萧阿速!
朕待你不薄,将西京道托付于你,你就是如此回报朕的?
数万大军,经营多年的西京重镇,竟被一个黄口小儿旬月之间踏平?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他猛地将那份军报狠狠掼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最后竟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大同府丢了!西京道精华之地尽丧!
这意味着宋军不仅打开了通往燕云腹地的大门,更将辽国最富庶的财赋重地之一、重要的战马来源和战略纵深拦腰斩断!
黄忠嗣……这个名字如同梦魇,第一次让这位以“尚武”着称的辽国皇帝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殿内群臣齐刷刷跪倒一片,声音惶恐。
“息怒?朕如何息怒?!”
耶律洪基双目赤红,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死死钉在一个人身上——耶律仁先!
“耶律仁先!”耶律洪基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滔天的杀意,“朕记得清清楚楚!是你!
是你当初跟萧阿速信誓旦旦,说什么‘宋廷旨意未下,黄忠嗣不过小股袭扰,不足为虑’!
是你误导了朕,误导了萧阿速!若非你轻敌误判,我西京道何至于此?萧阿速何至于被逼自戕?你……罪该万死!”
耶律仁先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黄忠嗣的行动完全超出了常理,想说自己也是基于常理判断,但在皇帝盛怒和如山铁证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知道,自己完了。
“来人!”
耶律洪基根本不给耶律仁先开口的机会,厉声咆哮,“将耶律仁先拖下去!即刻……凌迟处死!
夷其三族!头颅悬于西市,曝晒三日!让天下人都看看,误国误军、致使西京沦陷者,是何下场!”
他要用最残酷的刑罚来宣泄恐惧和愤怒,更要借此震慑朝堂。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臣冤枉!臣……”耶律仁先的哀嚎戛然而止,被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粗暴地拖拽出去,只留下地上一道绝望的拖痕和满殿死寂。
处决了“罪魁祸首”,耶律洪基胸中的怒火稍泄,但巨大的恐惧和危机感并未散去。
他颓然坐回龙椅:“诸卿……如今宋军兵锋正盛,黄忠嗣挟大胜之威,占据大同府,虎视眈眈。
我大辽……该如何应对?是战……是和?”
话音落下,朝堂便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声。
之前反对开战的耶律乙辛如今看到耶律仁先被处死后,居然破天荒的支持继续打下去。
耶律洪基听着两派争吵,脸色阴晴不定。
最终,一个关键因素促使他下定了决心:
“西夏!” 耶律洪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张孝杰出使西夏,结果如何?西夏人怎么说?”
殿内暂时安静下来。很快,负责接待西夏使臣的官员回禀:“启禀陛下,西夏国主及梁太后,对我大辽结盟共抗暴宋之提议,深表赞同!
其国相梁乙埋亲口承诺,若我大辽与宋军决战于西京道,西夏必发大军东出,猛攻宋国鄜延、环庆路,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这个消息如同强心针,瞬间让主战派气势大振!
耶律乙辛立刻抓住机会:“陛下!天助大辽!西夏既已承诺东西夹击,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宋国西军虽强,但需分兵防御西夏,绝无余力支援黄忠嗣!
黄忠嗣孤悬于大同,正是我十余万南道大军砧板上的鱼肉!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待宋国消化了西京道,整合了力量,再想夺回,难如登天!请陛下速下决断!”
耶律洪基深吸一口气,恐惧被复仇的怒火和夹击的诱惑暂时压过。
他猛地一拍御案,决然道:“好!战!朕意已决!倾举国之力,与宋决战于大同府下,务必全歼黄忠嗣所部,夺回西京!”
“至于统帅……” 耶律洪基的目光扫过殿内诸将。
耶律乙辛权势虽重,但军事并非其长。
耶律挞不也资历尚浅。
他需要一个威望、能力、地位都足以统御南京道十余万大军,并能稳定军心、对抗黄忠嗣的宿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眼神沉静如渊的老将身上:
“魏王——耶律颇的!朕命你为北院枢密使,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南京道诸军及所有援军,节制西京道战事!
赐你虎符、天子剑,凡涉及战事,军政大权皆由你独断!务必给朕夺回大同,斩下黄忠嗣的头颅!”
耶律颇的出列,单膝跪地,声音沉稳有力,带着金石之音:“臣,耶律颇的,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定当竭尽全力,驱除宋寇,收复西京!若不能胜,臣提头来见!”
他没有豪言壮语,但这份沉稳的承诺,反而让惊惶的朝堂稍稍安定。